舊路的水田已經不見了
舊路的水田已經不見了
舊路村通楓樹村。那村的田邊馬路旁,真的有棵老楓樹。
楓樹到底多老了?不可考,只知:曾經,它是一個龜山鄉農民注目的焦點,村以它為名。
楓樹村再往西北走,就進入林口台地,我如今每週風馳電掣,開車急駛而過的忠義路。但那條細細的、蜿蜒的山路,老漳州移民耕耘超過三百年的梯田地形,如今完全看不出來,而綠油油的水田、田中犁田的水牛、牛背上裊裊起降的白鷺鷥鳥,當然杳無蹤影。
順著記憶搜尋,如今新北市和桃園縣接壤的這個小小的、開發已經二個世紀以上的、祖籍福建省漳州地區的屯墾農民的老農村。
漳州人非常會「做山」,相對於泉州人善於航海經商,漳州來的農民選在桃園縣丘陵地屯墾,其耕種條件不佳,早期的生存條件,比被漳、泉合股的閩南移民,以武力趕到更深山、更接近山地原住民的客家人聚落,大概也好不到哪裡去。
回到舊路村,空間上這樣接近,時間上卻這樣渺遠;約四十年前,童年的我被祖父攜往表表叔公家的那條曲折山路,那可以曬滿一季豐收稻穀的偌大稻埕,我再也找不到了。
隨著幾任前的某位好名的鄉長,捐出家族的土地,把梯田全部剷平,變成二十米寬的縣道,然後把自己的姓名命為路名,徹底改變這裡的地貌。
一九六0年代的夏日煙雲,誰還記得?遠眺這一片已經迥異於舊貌的昨日田園,我彷彿又回到滿是黃金稻穀的稻埕,表叔公老家、舊路村的舊址。
那是豔陽天的午後,織出滿埕的金黃旖旎,彷彿,我又陪著祖母,在曬那幾甲幾分的水田稻穀,我不耐煩在稻埕邊緣的高大土蓮霧樹下乘涼,於是赤腳飛奔過一畦又一畦的穀堆,留下我的腳印飛奔絕塵而去。
舊路村和祖父定居的山頂村,也約五公里,彼時算是很近路程。農人間走親戚,都是靠雙腳一步一腳印。
昔日農婦如祖母,除了生養八個子女,當時六十高齡還要每年二次,戴上斗笠,戴上包頭的頭巾,防豔陽下曬出來的銳利的穀芒,刺眼、傷膚、割喉,不要小看那些飄在空中穀芒,它們比五節芒還銳利,芒草可以不理會,穀芒在白花花的午後陽光赤焰燒焙下,伸手抓不到,如蛆附骨般,直奪你的脖子、耳邊,入夜洗澡若不徹底洗刷,保證全身泛癢,抓出一條一條皮膚上的紅蛇,血跡斑斑,痛苦比被家蚊叮咬還厲害,體無完膚還睡不著。
因此祖母把自己包裹得像是伊斯蘭教的婦女,隱匿自己容顏的動力,卻不是文化,而是生計。
曬穀的村婦最怕西北雨,而北台灣的炎陽說變臉就變臉,往往才打個午盹,西北雨就來了,村婦們忙著像是救火,趕忙把一行行稻穀堆,再度集合堆起一個左右的金字塔山丘形狀,然後覆蓋上黑色的尼龍塑膠布,先躲這一陣子西北雨再說。
西北雨如豆大,滴落在曬得火燙的水泥稻埕上,有時會激起一陣稻芒的土黃煙霧,好熾烈的一天炎陽,然而成熟的稻穀就是這樣經過二、三天的曝曬,才能送到農會估價,這麼幾甲的豐收稻穀,恁事是農家食指浩繁,也還是自家吃不完的,一定要送農會,到整個縣的米穀市場去交易。
那個時代的時間特別冗長,我猶記得在曾祖父蓋起的祖宅,念小學中、低年級時期的我,下午經常沒有課,於是待在在稍嫌陰暗的三合院,只抬頭上望老房子的氣窗,一方陽光斜射進來,我才大約知道天光暮色,那時,一座古老的大鐘,上面印著「株式會社」,我老是搞不懂這四個字的意思。
那時才上小學低年級的我,被祖母帶在身邊,以減輕母親要帶三個妹妹的母職重負。祖母開口閉口說,「官廳如何,官廳如何」,我那時還小,聽不懂,搞不清楚為何我們家的水田和「歌廳」有何關聯。因為閩南語發音的「官」和「歌」同音,我搞不清楚大人說話的脈絡;而且我的誤會是來自我天天看電視的影響,那時恐怕只有三台,我記得家裡黑白電視機裡,台視「群星會」的歌星群,青山、婉曲、謝雷,他們的歌我也會跟著唱。唱歸唱,但是為何我們家的土地事務,和「歌廳」有關?我還是不懂,祖母認為小孩有耳無嘴,不理會我的問題。
那時才六十歲出頭的祖母,已經兒孫滿堂了,但是還是一個非常辛苦的農婦,農忙之餘還要幫三個媳婦(我母親是二媳婦)帶孫。
如今回想,祖母說的是當時執政的國民黨政府,「官廳」是泛指各級政府,當時對我們的生計影響甚大,從三七五減租開始就是如此,所以「官廳」的一舉一動,我們農家都視為無限上綱,比方肥料和農藥發放,比方稻穀收購價格等等,這些當時我完全聽不懂的大事。
在這個祖先留下的土地資產上,當時還年輕的父親,開始他的創業生涯。事實上,父親一輩子創業過四次,最早一次都要追溯到近半世紀前了。其中有三次都是在故鄉龜山鄉山頂村的祖宅內或是祖產附近,從事主食的加工廠。
三合院內,有些日治時期的老傢具,透露著異國情調,但是那是多麼不搭的東西,卻殘留歲月的印記。
特別是那些黑白照片,保存著祖父幾代務農的根深蒂固的家傳記錄。
祖父的房間外用裝裱、慎重保存的幾張黑白的老照片,其中最奇特的是,我們家得過二次「神豬比賽」的亞軍和季軍,而二隻神豬的「英姿」居然和堂哥、遠房表親的幾位祖父疼愛的晚輩的照片,裱在一起,可見彼時農村豬的地位。
的確,繞過祖父房間,就是豬圈了,那時初聞起來,,豬圈是非常臭的,但是我成天在三合院到處鑽、到處玩,久而竟不聞其臭了。
其實當時危害比較大的,反而是蚊蟲,每到黃昏,各種蚊害,真是防不勝防。房間裡掛起蚊帳,牆壁腳點起蚊香,三不五時,仍然滿手滿腳的蚊子叮咬的腫包,這可比豬圈的氣味難聞多了,何況尿屎是肥,祖父、祖母的房間,是傳統的閩南式高腳床,床的側邊就是擺著尿統,給人三更半夜方便用的,累積一定量,就以扁擔擔著出去澆菜。人尿是最好的肥料,在那個化學肥料還罕見、即使有也非常昂貴的時代。
那時候的夜晚,有時可愛,有時可怖,端看什麼情境。農人晚飯吃得早,晚上七點後,在稻埕搖扇乘涼,聽大人天南地北的情境是迷人的。但是晚上十點以後,夜闌人靜,萬籟俱寂時候,卻有夜歸人,那人可就是天天提心弔膽。
那人就是大我十五歲的小姑媽,爸爸最小的妹妹。雖然只比爸爸年輕七歲,自幼有大志的么姑堅持要讀大學,桃園高中畢業後,考上台北市的文化大學夜間部法律系。
然而那是貧窮的年代,車輛稀少,我們家人進一趟桃園市都是大事。
彼時,桃園到台北市只有鐵路和公路二途,鐵路月票便宜些,一般是高中、大專生的第一選擇。但是北、桃二城的三十公里還好解決,真正的難題是從桃園火車站到龜山鄉下的這五公里的路,往往從台北市吉林路的文化大學城區部學校下課,搭公車轉台北車站,再花一小時(就盼望火車不要誤點)回到桃園市,最後這五公里路,就是她膽戰心驚的路程,一個二十歲的年輕女孩,獨自走夜路,走回村裡時候,家家戶戶已經熄燈睡覺,三合院前的竹林此時鬼影幢幢,直把她嚇破膽,但是為了彼時仍然珍貴的學士學位,小姑媽如此堅持五年,完成畢生大願。
在那個重男輕女的農業社會,小姑媽很幸運讀到大學,彼時,她上面三個姊姊都送到桃園市成為別人家的養女,只有她和她的大姊(我的大姑媽,大父親十四歲)因為一出生算命,是有福氣的命格,於是曾祖父作主,沒有外送去當「童養媳」。
也不過是幾十年前,台灣的農村因為貧窮,會斤斤計較親生女兒的一口飯。
也不過是幾十年前,台灣的農村因為貧窮,會斤斤計較親生女兒的一口飯。
俱往矣!我的一九七0年代的農村童年。
現在,舊路村的舊址,更有名的是,已故台灣首富、石化鉅子王永慶開風氣之先締造的「台塑養生村」。以【巨流河】回憶錄享譽大中華區、為國共內戰六十周年寫下不朽史錄的齊邦媛教授,就住在養生村內,九十歲高齡的她不願遠渡重洋到美國給三個兒子奉養,而寧可選擇舊路村養生村,「佈置今生最後一個書房」,作為舊路村的子弟,我深感與有榮焉。
大妹說,她在中央研究院圖書館,曾無意中發現祖父在很早以前,是那些研究台灣農業的人類學家的「報導人」,想來和三七五減粗實施後,整個台灣社會因為土地產權急速重組,產生的社會變遷,中研院的人類學家們,急於想記錄這些紮根於此地幾代老農家,到底受到什麼衝擊?
俱往矣!但是我始終忘不了昔日的農村影像,以舊路村的水田和山路為印記的,一九六0、七0年代的北台灣農村的稻作景象,甚至到一九八0年代初期,我念大學時期,這些路油油的每年二熟的水田農村,還在最後的轉型時期,保持它原初漢人閩南社會的農村曲景致。
這樣說吧?北台灣的桃園縣,原本是傳統工業、勞力密集產業的集中區域,光復初期,「耕者有其田」的土地改革政策,讓板橋林家位在龜山鄉的眾多佃農(包括我的曾祖父)從無產階級變成自耕農,然後隨著台灣經濟轉型,桃園縣龜山鄉以連接新北市新莊市、樹林市的「隘口」地位,很快在台一線、當時所謂「省道」的串連下,成為支援大台北經濟需求的傳統工業區:紡織、電子、玩具、食品加工……塑造台灣經濟奇蹟的這一條黃金產業道路,每個傳產都不缺席。
舊路的昔日田園,很快在一九八0年代下半,我服兵役、剛出社會那幾年,「順利」轉型的工商用地了。鄰近台塑集團大本營所在的新北市林口區,蜿蜒的山路變成比美東西向快速道路之後,我就失去我的舊路村了。
祖父在今年一開春的一月四日,以一百零一歲高壽告別人間。四十年前,他和外婆家的表弟、表叔公,感情比親兄弟還好,每到每年二度的割稻時節,表叔公和祖父彷如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矮瘦、黝黑,卻又是堅韌而沈默的農夫身影,總是在我家餐桌上,共享農村「割稻子飯」的一次午飯、兩次點心,點心有米台目、麻薯等台式點心,五0年代每個農家主婦都會的,且親手搖出的米台目……
最後二十年的生命,祖父已經陷入天真的樂齡之年,儘管非常健康,不太需要被照顧(直到生命的最後五年,九十六歲以後才坐上輪椅),他常常搞不清楚五代同堂的所有曾孫、曾孫女、重孫的名字和長相,常常張冠李戴,搞混了上下一輩的關係,兒孫們每每聽聞哈哈大笑,視為老人家有福氣,能榮膺人世間男性少見的百歲人瑞的福份。
但是,我相信祖父的人生黃金年代是在一九六0年代,也就是我的小學玩耍黃金期,也就是橫跨稻穀畦如跨欄短跑的那幾年,那幾年,每年固定兩次看到表叔公,而祖父到今年過世,和表叔公,可能也幾乎二十年不見了吧?儘管比親兄弟還親,從男孩到祖父都是夥伴,但是年過九十歲之後,那時他們都實在太衰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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