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婦人 感恩二位長輩
老婦人:感恩兩位可敬的長輩
1三姑媽
如果從背後遠遠看,只看她那頭蓄著古典男士西裝頭、白髮皤皤的、一絲不苟的造型,你會誤以為三姑媽是一個身軀略肥胖、上了年紀的老紳士;三姑媽其實是高齡快八十的賢淑婦人,每天提著不鏽鋼盒,像是十八世紀德國哲學家康德那般準時,走在家鄉這條鄉鎮幹道上,她身旁機車呼嘯而過,三姑媽以不變應萬變,從來不會為年輕的飛車黨皺個眉頭。
她手提的不是便當,而是下午四點固定的甜、鹹點心。
不論風雨或豔陽,沒有一天停過,她的雙腿因年邁無力,又因年前被機車撞傷過,走起路來頗嫌重心不穩,所以走過五百公尺 長的街道,對她是一大挑戰,但是她堅持日日漫步到她二弟、我爸爸家,奉上她精心烹調的點心,給她一百歲高齡、已經是人瑞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祖父享用。
祖父年邁,已經食不知味,三姑媽親手烹調的美食,經常便宜了幾位曾孫、曾孫女,說到晚輩饕客,我那一對兒女也在列,三姑婆下午定時的炒麵、稀飯、營養豐富的各式肉湯,經常進了我那對猛長身量的兒女腹中。
三姑媽不在乎,她是大方的長輩。七十八歲高齡,霜髮剪成俐落的清湯掛麵。走過人生風雨,三姑媽彷彿以點心在召喚些什麼,雖然她自己也不清楚。
三姑媽命苦,獨子過世也近二十年了吧?兒子生前人格不成熟,近四十歲的人,天天向母親伸手要錢,不遂就砸電視、摔玻璃,三姑媽嚇得將私房錢東藏西藏,就怕老本被掏光。老伴不是兒子的生父,繼父繼子勢同水火,日日吵鬧不休。
獨子過世,也算饒了親生母親一命,否則三姑媽只怕難逃老本被逆子掏空,要落到露宿街頭。三姑媽自此將滿懷愛心,轉回自己百歲人瑞的生父。
是的,三姑媽是養女,按理是沒有義務反哺生父。因為七十多年前,台灣日治時期的桃園縣龜山鄉村農業社會,「童養媳」風俗盛行,三姑媽一出生就被送出原生家庭去當城裡、桃園市人家的養女,養母把三姑媽當成搖錢樹,沒有將養母的兒子和三姑媽「送做堆」配成夫妻,反而精心安排三姑媽去從事以美貌換取財富的交際業。
三姑媽替養母賺得幾幢房子,換得自由身,也攢下自己後半生的老本,年輕時候美貌出名的三姑媽,相中一位應酬場中的露水情人,像是黃春明經典短篇小說【看海的日子】裡面那位女主人翁白梅,三姑媽也私托傳宗接代大任,果然取得完美情人的骨血,懷孕,獨自生下獨子,如願成為無願無悔的、半世紀前台灣社會還很罕見的「單親媽媽」。
但是三姑媽不是黃春明筆下的白梅,她絕對沒有逆料到四十年後,獨子將自己挫敗的人生,完全歸罪於母親,千錯萬錯,只因為自己是一個私生子。
逆子走後,雖然心痛,三姑媽打起精神和曾是版模師傅的老伴,攜手共度人生。時光飛逝,三姑媽這一晃又逼近自己人生的暮年;而生父、我的百歲祖父,又堅強活過第一百零一歲的春天,最後這二年,都是她的二弟媳、我的母親在照顧已經尿失禁的公公、她的老父。我老母是賢淑孝媳婦,卻日日過著把屎、把尿的地獄般日子。苦不堪言,苦不能言。
三姑媽默默看在眼裡,年近八旬的她已經無力幫忙處理大小便失禁,一天,拿出她多年積蓄的首飾,一個玉環手鐲,遞給我的母親:「我都知道你最孝順,這個送給你!」
我七十高齡的母親,轉述這「贈玉鐲」的一幕,才深深感喟:「心細如髮,做人周到,命苦從不怨嘆,三姑媽的一生真不容易!」
2岳母
入夏聒噪的蟬鳴中,常患失眠的岳母,好不容易打個盹,就被急切的電話聲驚醒。不是她日日叨念的兒女(雖然長女也半百了),而又是同一位她有點想躲掉的熟人!每天下午,岳母都會接到妻的乾媽、昔日眷村街坊的電話,乾媽電話一聊就是一小時,內容都是抱怨人老病痛多,然後怪罪乾媽自己的三個兒子不孝,沒有人願意和她同住,讓她變成獨居老人。
岳母才剛過七十歲,乾媽差不多歲數。岳母也是獨居老人,育有二子二女卻是個個孝順,和乾媽的三個兒子爭相推托的情況不同。但是多年好友吐苦水,岳母不耐煩之餘,也只能日日忍受,算是略表同情之意。
岳母有俠氣,從小就是一大夥姊妹淘的大姊頭。生母生了十二個子女,她們排行比較後面的姊妹,個個難逃當「童養媳」的命運。
日日吃不飽、每天背著稚齡弟妹的童年,讓她到了如今古稀之年,自個兒心理上還是一個「飢餓的女兒」,她的兩個特大號的冰箱裡永遠有塞得滿爆的肉類、水果、青菜,冷藏室一堆堆報紙包的神祕蔬菜,親友來總是分派一堆,強迫帶回家,幫忙吃完。
她卻又是一個扭轉自己命運的女中豪傑。少女時期就以到台北打工賺錢為理由,獨自在法務部台北監獄當工友,看上外省科長、我的岳父,私訂終身,結婚後才先斬後奏,回到宜蘭縣壯圍鄉,養父母氣結,辛苦養大的「童養媳」肥了外人,用當時流行的「族群仇恨語言」咒罵:「早知道會嫁給外省人,小時候就用菜刀剁了餵豬!」
不理惡毒的咒罵,岳母乘勝追擊,回家鄉繼續將另外兩個已經送人當童養媳的妹妹追回,循同一個管道,到台北,找到外省籍、沒有婆婆管束的如意郎 君。大姊帶頭示範,妹妹紛紛脫離農婦、童養媳的宿命,到台北、桃園過起能夠自我控制人生的、中產眷村公務員家庭的主婦生活。
回到桃園縣的眷村,很快陷入兒女的討債,四個小孩接二連三的高等教育,讓她也不得不到鄰近的日資電子廠當女工,以補貼家用。
個性耿直、說話頗有一針見血風格的岳母,在眾多男女作業員中,雖然交得朋友,但是也得罪主管,退休前半年,故意讓岳母當粗重的搬運工,幾乎沒有累垮她!終於熬到退休。
多年後,獨居的岳母經常門戶為穿,工廠早已遷到大陸的從前日資工廠的老同事們(男士、女士都有)、兩個妹妹、眷村老鄰居、宜蘭的幾位舅舅、姨媽們,還有他們散居桃園縣各地的晚輩們,人人天天找個理由上門看這位不讓鬚眉的老大姊、大姑媽、大姨媽!他們說,當年沒有大姊見義勇為,他們的人生路不知有沒有今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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