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難民裡面的眾生相
難民營的阿生和佩兒
佛家說因果,談六道輪迴,其實塵世到處都是六道現形,只要抵達兵燹荼毒的悲慘國度,來自英語地區的「上國」白種人:外交官、軍人,尤其是第一線的戰地記者,觸目都是餓鬼道與地獄道的眾生,活生生摸觸得到,他們的故事莫不悲慘至極,讓人聽聞後震撼不已!而來到戰地現場的「上國天人」,如何垂釣一絲救亡圖存的「慈悲蛛網」,讓善根者終能脫離苦海?
這是三十三年前的事情了,三分之一世紀過去,悲慘的故事仍然震撼人心。
那孩子有種難言的沉靜又憂鬱的氣質,讓美國記者羅傑.羅森柏拉(Roger Rosenblatt)一眼就看到他。聽到他的故事後,羅傑決定以他為主角寫下那篇【戰火孤雛】的報導。
羅傑接獲指派去擔任戰地記者,在柬埔寨赤棉荼毒餘生的難民營中,看到十歲的阿生(Seng)。那是在一九八二年的泰國邊境的難民營,赤棉(高棉共產黨)的桀紂領袖、曾任該國總理三年、名叫波布(Pol Pot)的暴君,已經在赤化的高棉(即柬埔寨Combodia)屠殺了超過一百萬無辜百姓,波布對於戴眼鏡的、識字的知識分子,特別厭惡,下令殺無赦。後來逃離赤棉的華裔演員吳漢,參與好萊塢的電影【殺戮戰場】,就是自己在當時的集中營時,徹底抹去知識分子的印記(尤其是眼鏡被中南半島豔陽曬的印記),喬裝文盲農民成功,乃能虎口餘生的真實故事。
阿生的父親是醫師,被波布屠殺後下葬故鄉農村,阿生和母親就被送往不同的集中營做苦工,母親不久也因過度悲傷去世,他被「特許」返回村子葬母,讓父母骸骨合穴同眠。
多麼成熟懂事、反應伶俐的孩子!十歲的他懂得回報幫忙下葬母親的老鄉一件襯衫為感謝;回到兒童集中營他抗命去搜尋食物維生,甚至繞過三十具屍體的大墳塚;赤棉士兵為了懲罰他,將他綁在竹竿上餓他幾天,十歲的男孩沒有餓死,竟然奇蹟式逃亡成功,逃到泰國邊境的考伊當難民營,然後透過羅傑的筆,為世界見證了赤棉的慘無人道。
這是什麼樣的人間地獄啊!波布從一九七六年到一九七九年執政三年,殺害無辜平民達一百萬人,但是暴君被推翻後還負隅頑抗,領導赤棉游擊隊對抗新的柬埔寨政府,滿手血腥的波布是否應該壯年暴斃?沒有,他活了七十三歲,以東南亞的水準,該下十八層地獄的波布竟然,竟然…還是「考終壽」得到世人價值體系名目中的「善終」?
一九九七年八月十八日,開始寫作整理柬埔寨的烽火悲歌的美國記者羅傑,在應著名的英語世界老牌的新聞期刊【時代週刊】(TIME),撰寫每周卷尾壓軸的【社論】(Essay)時候,大標題是【波布的回憶】.副標【怪物最年幼的受害者】,寫出阿生的故事,彼時小男孩已經成人定居美國,被麻州善心養父母收養,念了大學數學系畢業後,那年已經二十五歲。
如果和大阿生二歲的難民營女孩佩兒(Peov)的故事相比,男孩的遭遇還算是單純的被害者,佩兒的故事更離奇!竟被赤棉訓練為虎作倀,操作利刃圍繞的機關,凡是想逃離集中營的孩子,都會遭佩兒她們操作的機關利刃斬殺,立刻喪命。
天啊!這麼歹毒悲慘的故事,活生生的【聊齋誌異】的樹妖姥姥逼迫女鬼聶小倩的故事,二十世紀一九七0年代中葉的高棉,竟然有?記者羅傑說,他不知道後來逃到泰國難民營也被送到美國被收養的佩兒,因為未成年又是被迫,也不能視為「戰犯」,但是人終究有良知,「我是無辜的」能作為佩兒最終的自我辯解的藉口嗎?羅傑在十五年後不免揣測。
就像電影【為愛朗讀】的凱特溫斯雷飾演的納粹女獄監,漢娜的自辯:「我是奉命行事的!」這樣就可以脫罪了嗎?
關於赤棉,關於納粹,史載罄竹難書的邪惡,作為佛教徒,若以「人間佛教」的觀點,要如何詮釋這些善惡是非的無窮盡的齟齬?「三世因果」的圓融說法,能不能解答我們對「殺人魔」赤棉領袖波布仍能「善終」的困惑?
苛政猛於虎,如桀紂般的惡行,絕對有因果律的報應,但是為虎作倀的未成年人呢?作為國家機器的手腳的基層獄間呢?只是奉命行事又該當何罪?
真實的世界中,國家主宰的律法,絕對不會放過刑事犯罪,但是人人心中自然的律法呢?德意志十八世紀的大儒康德的名言,天地間最讓他感到驚奇和震撼的兩樣事物:「天上的星辰和他內心的良知」,十二歲的佩兒在柬埔寨時候,她的內心良知和她與生俱來「畏死」的求生本能的衝突,有何解呢?在那一刻,地獄沒有出路,十二歲的少女選擇苟活。
活在當下的台灣,兩岸承平,物質豐裕,二千三百萬的台灣百姓,絕對不可能想像到煉獄就是當下,地獄刀山油鍋就在眼前,那也就是一九八二年被美國記者羅傑所看到的柬埔寨兒童難民:十歲的阿生和十二歲的佩兒,陷溺於夜夜惡夢的劫後餘生,與為虎作倀的良心掙扎!
然而凡人就因此沒有痛苦了嗎?事實上,無福聽聞佛法,六根不清淨,我輩凡夫天天陷溺於「八風」的上下浮沉之苦,對根器差、福氣薄的凡人,他們屬於個人認知的苦楚,有時竟不遜於待在集中營呢!而看守她自己意識的「我執」,此刻扮演「自體免疫的攻擊」者,夜夜不得好眠,不放過他們自己的,竟是生而為人與生俱來良知的獄警!不需要看前例,好比為虎作倀的【為愛朗讀】的納粹女獄警漢娜,人就是自己設下的大牢的全天候看守員!
八風是:「稱、譏、毀、譽、利、衰、苦、樂」,對未聞正信佛教的凡夫俗子,任何一風都是強烈颱風,人生短短七、八十寒暑,難免遇到幾次,遇到時候都是針砭般痛苦,但是對正信學佛行者而言,八風牽動的不外是六根,都是短暫都是不究竟,跟著六根跑,日子不要過了?忽冷忽熱,載浮載沉,內心洶湧激盪,喜怒哀樂輪流荼毒自己的五臟六腑,然後讓自己的色身招病,這是何其愚蠢!
真正覺有情的佛教智者應該是「八風吹不動」,是心有知覺,但是不為外境所轉,將自己化為雲水,隨順環境,放棄我執,則「貪、嗔、癡」三毒俱拔除,逍遙自在何等快樂!
但是做到這樣的境界我覺得只是「小乘」,做到究竟也不過是自了漢,一種擁抱眾生的大志向的「進階版佛教徒」,我認為才是「人間佛教」的要旨。
關心多年前赤棉荼毒的無辜兒童的美國記者羅傑,有點屬於本文論述的這個味道,戰地記者原本就是這樣的傻瓜吧?不然世人如何知道愚蠢又殘酷的戰爭,如何大量屠殺人類自身?
各行各業都可以發揮「人間佛教」的精神,重點在自己的專業範圍內,發揮博愛渡人的佛心。
赤棉是上一世紀慘絕人寰的悲劇,美國主流媒體派了大批的戰地記者赴戰場記錄歷史,羅傑只是為了做【戰火孤雛】專題而到了難民營,人間孤兒誰不掬一把同情淚!但是隔了十五年後呢?
一九九七年的世界戰爭從中南半島轉移到了中東,「阿富汗戰爭」是焦點,美國的實際利益在中東的石油的戰略位置,阿富汗的塔利班成為新的焦點,誰還關心地雷處處、戰火肆虐後悲慘大地的中南半島小小的柬埔寨,還有那十歲和十二歲的兩名孤雛?資深記者羅傑沒有遺忘他們,從記憶深處挖出十五年前的慘痛細節,記者羅傑要做「吹哨者」,警告世人,只要有戰爭就有烽火孤兒,想想最弱小的孩子,這就是他做為記者的博愛,他發揮了「人間佛教」的精神,即使他不是佛教徒。
這樣的在專業位置上,發揮到極致的博愛精神,能不能穿透當前網際網路的虛擬夢幻和快速縹緲?有的,只要關心只要有愛,媒體就是訊息,無論是紙張印刷出來的社論,然後網路再將這篇擲地有聲的社,論轉傳,最後來到速度最快的臉書和LINE,讀到的人被感動了,他們按了讚,放了漫畫情緒貼圖,然後,就只是這樣而已嗎?
網路的速度優勢,在這裡應該只有作為工具性的利用,傳輸溝通更多的人;一旦訊息散播出去,「佛心」的第一位原始訊息的傳播者,應該想辦法辦個實體的見面會,人數自然有限,但是熱度會傳播;這樣的見面會不要有營利性質,培養出一種人際多元的互信互賴的友愛氣氛,在網路穿透各種疆界之際,讓我們重新凝聚人與人的溫暖,見面三分情,何必血肉親?
五十年前美國最紅的劇作家田納西威廉斯有名言:「我總是仰仗陌生人的慈悲。」誠哉斯言!我們凡人能不能藉著對陌生人的慈悲,這種「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人間佛教的博愛精神,幫助水火中的陌生人,我們自己在這樣行善的過程中,回首反思,憬然領悟:沒有奉獻的人生,是多麼膚淺不值得活的人生?我們生為園顱方趾的「智人」,人生難得今已得,難道滿足了「物質欲」還不夠,滿足了「精神欲」也欠安心,終究繞了一大圈才知道,要探求人生的究竟意義,不開始一步步走上「人間佛教」的行者之路,都是緣木求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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