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都市逃離到濁水溪畔,因而想起我的祖母

由濁水溪畔的醬油工廠而想到我的祖母

我和中南部台灣,素來只有旅遊的緣份,未曾久居。夏天,首度騎機車遊蕩西台灣平原,來到自古以優質良米出名,夾在彰化平原和嘉南平原之間,這個濁水溪畔的老鎮,因為是上班時間,竟然無一遊人。

在這一個颱風過後八月中旬尋常日子,豔陽不時出現又隱入的午後,我被吸引進入了醬油工廠。因旅遊預算拮据,我本無意購買古法醬油,但是此店同時是一個簡易的醬油博物館,看著一張張古法醬油的釀造法說明看板,我突然覺得熟悉。

驀然一股無以名之的舊時情,從心底翻湧:突然,想起我的祖母。

祖母過世於1992年超過二十五年了,而昔日童蒙的我,以鄉下男童愚騃的眼光,瞪著阿嬤的巧手,全程釀造醬油的場景,應該也有近四十年前了吧。

腦海裡,昔日農村的農閒製造醬油的畫面重播:那大罈的醬缸甕,土黃色、略帶黑,應該是從鶯歌陶瓷小鎮訂製的,我看著祖母,把一勺勺的煮透的黃豆,放進甕,然後調味,午後,豔陽的氣氛。

我很難忘記那鹹香的滋味。想偷一把醬透了的黃豆來吃。

一九六0年代的夏日煙雲,誰還記得?遠眺這一片已經迥異於舊貌的昨日田園,我彷彿又回到滿是黃金稻穀的稻埕,老家舊村的三合院祖宅。

那是豔陽天的午後,織出滿埕的金黃旖旎,彷彿,我又陪著祖母,在曬那幾甲幾分的水田稻穀,我不耐煩在稻埕邊緣的高大土蓮霧樹下乘涼,於是赤腳飛奔過一畦又一畦的穀堆,留下我的腳印飛奔絕塵而去。

舊路村和祖父定居的山頂村,也約五公里,彼時算是很近路程。農人間走親戚,都是靠雙腳一步一腳印。

昔日農婦如祖母,除了生養八個子女,當時六十高齡還要每年二次,戴上斗笠,戴上包頭的頭巾,親自曬穀。

為什麼要包住頭,像是澎湖的婦女一樣呢?主要原因是為了防豔陽下曬出來的銳利的穀芒,刺眼、傷膚、割喉。

不要小看那些飄在空中穀芒,它們比五節芒還銳利,芒草可以不理會,穀芒在白花花的午後陽光赤焰燒焙下,伸手抓不到,如蛆附骨般,直奪你的脖子、耳邊,入夜洗澡若不徹底洗刷,保證全身泛癢,抓出一條一條皮膚上的紅蛇,血跡斑斑,痛苦比被家蚊叮咬還厲害,體無完膚還睡不著。

因此祖母把自己包裹得像是伊斯蘭教的婦女,隱匿自己容顏的動力,卻不是文化,而是生計。

曬穀的村婦最怕西北雨,而北台灣的炎陽說變臉就變臉,往往才打個午盹,西北雨就來了,村婦們忙著像是救火,趕忙把一行行稻穀堆,再度集合堆起一個十公尺左右的金字塔山丘形狀,然後覆蓋上黑色的尼龍塑膠布,先躲這一陣子西北雨再說。

西北雨如豆大,滴落在曬得火燙的水泥稻埕上,有時會激起一陣稻芒的土黃煙霧,好熾烈的一天炎陽,然而成熟的稻穀就是這樣經過二、三天的曝曬,才能送到農會估價,這麼幾甲的豐收稻穀,恁事是農家食指浩繁,也還是自家吃不完的,一定要送農會,到整個縣的米穀市場去交易。

那個時代的時間特別冗長,我猶記得在曾祖父蓋起的祖宅,念小學中、低年級時期的我,下午經常沒有課,於是待在在稍嫌陰暗的三合院,陪伴或是做著針黹,或是忙著其他家務的祖母。

祖母除非交代我跑腿做點雜物,平常沈默,我因為無聊,所以常常抬頭上望老房子的氣窗,一方陽光斜射進來,我才大約抓得準每一刻得天光暮色。

那時,除了氣窗的一方陽光外,光線昏暗的屋頂讓我每每打盹。如果我沒有睡著,客廳兼做飯廳內,一座古老的大鐘,上面印著「株式會社」,就是我凝視的對象。

我老是搞不懂「株式會社」這四個字的意思。

那時才上小學低年級的我,被祖母帶在身邊,以減輕母親要帶三個妹妹的母職重負。祖母開口閉口說,「官廳如何,官廳如何」,我那時還小,聽不懂,搞不清楚為何我們家的水田和「歌廳」有何關聯。因為閩南語發音的「官」和「歌」同音,我搞不清楚大人說話的脈絡。

而且我的誤會是來自我天天看電視的影響,那時恐怕只有三台,我記得家裡黑白電視機裡,台視「群星會」的歌星群,青山、婉曲、謝雷,他們的歌我也會跟著唱。唱歸唱,但是為何我們家的土地事務,和「歌廳」有關?我還是不懂,祖母認為小孩有耳無嘴,不理會我的問題。

那時才六十歲出頭的祖母,已經兒孫滿堂了,但是還是一個非常辛苦的農婦,農忙之餘還要幫三個媳婦(我母親是二媳婦)帶孫。

如今回想,祖母說的是當時執政的國民黨政府,「官廳」是泛指各級政府,當時對我們的生計影響甚大,從三七五減租開始就是如此,所以「官廳」的一舉一動,我們農家都視為無限上綱,比方肥料和農藥發放,比方稻穀收購價格等等,這些當時我完全聽不懂的大事。

   祖母巧手,擅長親手做米食點心。在北台灣台地邊緣的農家,一年兩收的割稻季節,總是在我家餐桌上,共享農村「割稻子飯」的一次午飯、兩次點心,點心有米台目、麻薯等台式點心,五0年代每個農家主婦都會的,且親手搖出的米台目……,我還記得祖母的手藝,那竹籮搖出的一條條粉白的米台目。

  從食物思舊想起我的祖母往事歷歷我突然想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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