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與北京 私人遊記



京滬的粼爪
1
六月初,時值盛夏,因為連續幾日的梅雨,長江三角洲的大都會區域,本應該進入猛暑季節,竟然沒有。
在上海郊區的青浦區,有好心在地人,贈我一把青黃色的現採枇杷,沒有台灣產的那麼嫩黃,剝開鮮食,濃郁微酸的枇杷果味,讓我驚喜:比台灣的枇杷,還有滋味。
而整個城市早晚空氣中微涼氣溫,一時竟讓人誤會:江南的春遲,竟如此溫暖明媚。
在這個世界近代史上知名度極高的東方之珠,如今真有一流全球都會的氣派,雖然地鐵非常擁擠,也比台北捷運慢很多,但是想想看,這是比台北大上十倍的城市,也算難能可貴了。
上海很大,但是我從來沒有想到會這麼大。主要的捷運站,都是以三十個站為規劃範圍,加上每一站都是以一公里為間隔,則向東﹑向西,上海東南西北各方位都是延伸三十公里,試想:在台北市搭捷運,往西坐到桃園,往東坐到宜蘭,往北到金山,南到烏來,這麼大範圍的都會地鐵網。
就在我深感與有榮焉時候,地鐵上忽然不小心偷聽到一群人說廣東話,我眼角瞄到,以外表氣質猜測,是一群從香港來自助旅行的大學生;只是,為何有一位長相奇特的﹑非常高瘦(約一八五公分高)﹑面色蠟黃的中年男子,也加入他們用廣東話聊天,因為他的加入,大學生們突然閉嘴;他的長相﹑穿著太奇怪,廣東話雖流利,一時卻讓五位年輕廣東客起戒心,都停下話來,不搭理他。
就在這時,高瘦男子突然狂叫一聲,整個蒲柳之姿的頎長身軀,直直往後倒,更可怕的,還口吐白沫!是的,是癲癇患者,因為直接往我身上撲來,我立刻扶住他,原本擠成一團的地鐵,剎那淨空,座椅也讓出來了,口吐白沫的男子,躺在椅上,繼續叫喊,
 ….我拾起他的背包,裡面竟然只有十幾支空的﹑略嫌骯髒的寶特瓶。寶特瓶要拿去回收換錢嗎?奇怪的行李,他是誰?穿著打扮像是大陸人說的,從鄉下來上海打工的民工,但是他竟然能說流利的廣東話,難道是在深圳生活過?
    正當有人說,是不是該找警察來時,瘦高男子口中白沫停止,突然坐起來,用標準普通話高喊:「沒事了!沒事了!不要叫警察!」
    我慶幸這陌生的男子迅速恢復正常,雖然我真的被他突然倒地嚇到,也驚詫同地鐵車廂內擁擠的乘客們,怎可在三秒間散開地如此俐落,只留下我和另外一位先生,剎那間反射動作地扶住這位面容特徵極為奇特的瘦高男子?否則以他遽然倒地,豈不是當場腦震盪?
暌違上海六年,這個據說有七十萬名台灣人定居的大陸第一大商業城市,就是以這樣無奇不有的﹑特殊的「文化震撼」,讓我頗覺一言難盡。
2
進入公元二千年後,上海和北京突然以迅速放大的能見度,進入台灣人的視野。尤其二00八年第四季,美國華爾街禍起蕭牆,所謂的「全球金融海嘯」重創二次大戰後的這個世界警察,相對的,「中國崛起」的概念,唱遍世界各地。
「中國崛起」,代表的是整個中國大陸十三億人口﹑世界第四大領土(只比美國少三萬多平方公里的面積,差不多是一個台灣的面積)的整體國力。但是,其實多數人透過傳播媒體,尤其是台灣的傳媒,看到的其實是首都北京,以及第一大城上海的圖像。
先是二00八年的北京奧運,然後是二0一0年的上海世界博覽會,這些屬於世界級的觀光大事件,讓大陸有能力更新基礎建設,於是世界各地觀光客,近悅遠來。
聽說,北京的地鐵更擁擠,轉乘的時間更冗長,乘客移動的動線,設計得更不理想,但是北京人和觀光客們已經感激涕零了。
我猶記得:二00三年初冬訪京那次,下班時間,我搭計程車卡在北京三環高架路上,整整一小時動彈不得。北京的二環以內是清朝故宮古蹟,是動不得土木的,於是,上海可以像是美國洛杉磯那樣搭起眼花撩亂的高架橋﹑立體道路,北京卻要處處顧及千年故都的古蹟遺址,動輒得咎,交通更是行不得也。
3
十一月初的北京頤和園。黃昏秋風竟然帶著濃重的寒意,但是昆明湖波瀾蕩漾,竟有海的錯覺。
一彎鉤月斜掛樹梢,趁殘陽如血的猩紅色的晚霞還在天邊,趕忙把昆明湖走上一圈,回到原點,天完全黑了,湖水波瀾竟然像是海邊漲潮般拍岸,湖波越打越急,像是迷路的遊客焦急的心。
我就是那迷路的遊客,不知怎麼循原路走出園外,地方太大,也不見管理單位的人來驅趕遊客,立刻讓人覺得此地有異樣氣氛。
夜幕低垂,偌大的頤和園,竟有【聊齋】故事場景的鬼氣,地方太大了,慈禧太后又在這裡東蓋廟﹑西設佛像的,搞得不似在人間;還有,就是水氣重,北國準沙漠氣候的北京,溫差大,入夜氣溫低,深秋尤其寒涼,令人打哆嗦。
好不容易摸出園,找計程車竟又花了一小時。看地圖,頤和園此地是鄰近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關村的海淀區,文教區嘛!想來一定是學子眾多,青春氣息旺盛,不然,頤和園這一帶,一旦入夜,一團團觀光巴士開走後,竟然如僻靜深巷那般幽深,園區如宮廷般築起高逾十米既闊且厚重的大門,大門一拉上,也就彷彿人鬼途殊般隔開陰陽兩界。
趕緊吩咐計程車司機到「南鑼鼓巷」,一個依照觀光客想像的「舊北京」圖像所打造的商業區,不想購物的話,也可體會這「人工北京」的吉光片羽,在刻意設計過的燈火闌珊處,照見一個驚鴻一瞥的仿古北京。
來到北京,沒有待上一個星期,很難踏遍長城﹑天安門廣場﹑故宮﹑天壇﹑王府井大街﹑頤和園﹑圓明園……這些必遊的名勝。但是遊客被各式實體﹑虛擬的指南嚮導帶著走遍這個人口也是二千二百萬的超級都會,實際上真的搞清楚了中國首都了嗎?
4
在上海永遠擁擠的地鐵站內,悄悄觀察,發現:這是一個比照紐約﹑東京規格的「世界城市」,最具體的指標:西裝革履﹑套裝高跟鞋的白領階級,舉目都是,和各種膚色的外國遊客交織成熙熙攘攘的城市步調。
所以,如果只看上海的地鐵站上下班尖峰時段,很容易就定位上海是一個白領為主的「中國首要城市」。
為了辦奧運﹑辦世博,二大城市執法嚴厲,掃蕩一切「不文明」;然而,很多「不文明」背後有更深層的文化結構因素,經常就是貧窮造成的。
最不文明的,就是馬路如虎口,車輛密度太高,道路動線規劃不完善,加上停車空間不足,使得豪華轎車常常就開上人行道,直接搶奪行人的路權,不燒汽油的電動單車堂而皇之,一輛接一輛,逆向行駛,還一路狂按鈴,要迎面走來的行人閃開保命,囂張無理(禮)至極!
5
京與滬,全世界都知道這是兩個暴發戶城市,中國最大的兩個「一級城市」,若非當前二大城的房價飆漲到無法無天的地步,而且通貨膨脹嚴重,京城居,或是滬上居,都大大不易的因素,隨便問哪一個大陸人,只怕都願意到京﹑滬發展,因為賺錢快,隨便開個沒有牌的地下計程車,都能輕易一個月賺個四﹑五千元人民幣!
我搭上海地鐵二號線到終點站徐涇東,已經抵達郊區的青浦區,出地鐵,搭計程車,連搭四天從徐涇東搭到會計學院,遇到的沒牌的計程車司機,各自喊價,我搭過從人民幣十元﹑十二元到十五元,三種不同的車價,我不太和他們講價,如果只差五元(不到三十元台幣),而我卻錯過在車上十分鐘可以和他們聊聊上海底層社會﹑流動「民工」的第一手心聲,那豈不是可惜!果然,我遇到的四位司機,都是安徽省阜陽縣來的「民工」,他們來到上海西郊,拉幫結派,於是整個徐涇東站的出租車師傅,竟然多數都是阜陽人!
一九九二年「鄧南巡」再次敲定自一九七八年就宣佈的「改革開放」的發展路線後,壓抑半世紀的共產社會,徹底向市場經濟傾斜,「改革開放」三十週年屆滿,二0一0年人們驀然回首,中國已經站在世界的舞台,以國內生產毛額(GDP)世界第二,超越日本,僅次於美國,而被世人稱之為「G2」,也就是二次大戰後,稱霸已久的八大工業國家,變成二大強國而已!
站在民族主義的立場,仔細思考:「G2」的美稱,這真的是肯定「中國崛起」嗎?還是一個西方列強為了預防「黃禍」再起的策略?僅對中國冠以美好稱謂,非常容易,但是中國十三億人口,佔地球五分之一,要邁向西方世界那樣程度的富裕,還是有非常長的路要走(想想那些貧窮的安徽師傅們),所以世界冠以「G2」,其實是暗地裡舊的列強紛紛結盟,想悄悄孤立中國的陷阱?
6
然而,無論說得再好聽,說整個中國走的是「有社會主義特色的市場經濟」,但是生活在台灣的人仔細一比較就知道:這是十九世紀版本,最赤裸裸的資本主義。
從民生六件事:食衣住行育樂開始盤點起,「住」是最沒有被照顧到的。短短十年,上海市的房地產是:十年漲價十倍;台北市東區,是十年漲一倍。聽說,北京因為是「天子腳下」,所以房價漲得更離譜。
在台灣,「房價」已經是中產階級極為憤怒的議題,政治人物動輒得咎,不敢輕啟「住的人權」之相關議題;但是在北京﹑上海,且不說,根據共產黨的基本教義,土地永遠是國家的,所以人民買的「一套房」,理論上也只是買七十年的地上建物。這樣說來,台北的房子,雖然已經是台灣首善之區的驚人天價,跟上海﹑北京比,還真是物美價廉囉!至少,台灣人買的永久產權,只要不賣,是可以傳給子子孫孫的,永久「不動產」。
究其根本原因,就是為了避免通貨膨脹吃掉財富。大陸通膨一度失控,跑到二位數字,豬肉﹑雞蛋等民生物資都漲幅驚人,當升斗小民都驚覺自己的財富以「惡性通膨」的模式,悄悄縮水,他們唯一可以做的,也就是跟著眾人,開始買第二套房,第三套房,深信:房地產是對抗通貨膨脹的唯一工具。
7
上海的行政區域,面積約為台灣的六分之一,但這個城市幾乎都是平原,所以激增的外來人口可以一直向外擴充。最近一次中共的人口普查,大上海居然是二千四百萬人,整整比台灣多一百萬人!
難怪,有北京來的大陸教育部官員,脫口就是:「台灣,也就上海那麼大!」
乍聽這話,沒有幾個台灣人不會覺得沒有被冒犯,但是且慢生悶氣,高明的反唇相譏也不算難。如果那官員剛好在台北訪問,由你接待,你只要提起「市民社會」的議題,例如詩人艾青的藝術家兒子艾未未被拘捕的事,保證他會想辦法轉移話題,剛剛不爽的心情立刻反彈到他身上。
所謂台灣人正在努力追求的「市民社會」,是要依靠很厚一層的中產階級撐起來,也許至少要佔市民的一半以上要是中產階級,才能真正落實吧?衣食足而後知榮辱,這裡講「衣食足」還不只是民生問題解決而已,最重要的是,要能均富到一定程度,讓所有國民都沒有強烈的「相對剝削感」;然而才稱得上富裕自足,再更上層樓,才會逐漸萌發「市民意識」,讓「威權國家」逐漸退位,不再無限上綱,管到人民的私生活的基本人權領域。
但是在京﹑滬二地,這是非常禁忌的話題,沒有一個大陸人有興趣和台灣人談這個政治議題;炫耀台灣式的民主和台灣人民的誠實﹑開放﹑友善等特質,只會惹來他們不友善的回應。
我在上海昔日法國租借地,淮海中路(清末租給法國時,舊稱「霞飛路」)一家資深麵食館「滄浪亭」吃晚飯,黃昏驟雨淅瀝淅瀝,我在二樓憑窗看那些被雨水浸溼成墨綠一片,色澤仍十分誘人的﹑美麗的百年法國梧桐街道樹,覺得上海的法租界地真是浪漫美麗。
然而愉快心情維持不久,儘管菜式道地,麵點可口,但是櫃台收銀員的服務態度可不敢領教。才五十元人民幣的消費,她大嬸反覆檢查那張百圓人民幣,誇張的找碴態度,讓我打圓場笑說:「這裡假鈔票很嚴重嗎?我們台灣偶爾也有,不太嚴重!」收銀員立刻回嗆:「就是你們台灣人才在用假鈔!」一旁歐巴桑服務員看場面強碰,話鋒太過銳利,怕鬧到老闆那裡,解釋:「最近假鈔真的比較多,收到假鈔,老闆規定他們(收銀員)要自己賠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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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和上海,做為大陸指標性的「全球城市」,一開始,要讓自己從後進國家,迅速變成先進國家,靠的其實是「模仿」。從高速公路模仿到高鐵,上海的陸家嘴的磁浮列車,更是拼世界運輸科技的頂尖地位。
積弱已久,中國大陸要以這樣的科技企圖心,來證明它已經真正「超英趕美」,至少在陸路交通上,至少在指標性建築的地景前,已經是具備泱泱大國氣勢的格局了。
做為一個遊客,我喜歡上海,也喜歡北京。只是,我深知讓我定居在這二個大都會,我都不會自在。我想,個中主因是:兩大城市的軟體環境,實在還有大大改革的空間。
台灣人,我想,都該去看看北京﹑上海吧!只因為,那是二個世人眼中代表「中國崛起」﹑硬體建設向度達到最絢爛耀眼,同時運用了最多科技文明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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