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在路上
1
那年春假,我坐困美國鹽湖城的猶他大學的學生宿舍,彼時春光燦爛,鹽湖城的校園內,當真狂花滿樹。
喬木花樹的花期,是非常短暫而珍貴的,因為高逾五公尺以上的花樹,整年度在夏天三個月的沙漠型的氣候﹑然後又是長達半年的雪季的雙重壓抑下,每年只有四月底冬﹑春季節交接的這兩個星期內,會徹底解放,開出燦爛不可逼視的滿樹濃密又明豔的花朵,來自亞熱帶的我,還沒有看過這樣狂恣的花樹。
從大學校園西望,皚皚的瓦薩奇山脈頂峰的雪線開始下修,而舉目看去,春花滿樹,挑動我春心蕩漾,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宿舍,實在待不下去了!
聽從先來的台灣同學勸告,當時我花了一萬四千美元買了全新的日產Sentra轎車代步,這款「斯文車」,在路況極好﹑又不收過路費的美國西部高速公路,實在就是我依賴至深的「千里馬」,讓我在附近幾州呼嘯來去多趟,於是不會換輪胎﹑不懂汽車保養的我,還是大膽上路,開始動輒一千公里的「千里單騎行」。
2
我的遠行,選擇往東,到鄰近的科羅拉多州。
為什麼往東?也許是因為科州的首府是丹佛市,而我從一九七0年代中期,在老家桃園縣鄉下的國中時代,學唱英文老歌以練習英文單字,跟著唱約翰.丹佛的老歌「鄉下小路帶我回家」(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就充滿神往。
雖然我知道歌中講的是美國東岸的鄉下西維吉尼亞州,但是對飛越太平洋來求學的我來說,隨便一個內陸州猶他州就是台灣國土的七倍大,課餘我常開車亂逛州境內一小時車程內的小鎮,我的經驗是:從高速公路下來,進入一個無名的西部小鎮,開不到十分鐘,往往走一遍每個鎮都有的「大路」(Main Street),就出城了,也就是遍在的西部荒野,活生生就是「美國鄉村小路」。
我一路從鹽湖城往東,不知道要開多久才能到丹佛,走著瞧吧!反正只有我一個人,開車節奏由我自己控制。
穿過猶他的東方峽谷,這裡的地形老是讓我想起花蓮的太魯閣。
我出高速公路,往公園市走。
公園市我幾乎每個月來,慕名於它每年舉辦的「日舞影展」,還曾經去日舞鎮一帶,尋找我喜愛的知名好萊塢影星羅勃.瑞福的住處;當然沒有找到,但是去秋,日舞變紅的滿山楓葉,還是讓我驚艷。
3
穿過東峽谷,我進入懷俄明州。這個州更是地廣人稀,土地是台灣的九倍大,人口不過五十萬。
不知怎的,留學美國兩年期間,開進懷俄明州不下二十次,每次我都不敢停留,匆匆加速路過,一直要進入科羅拉多州,我才能鬆一口氣。
當時我只略略知道:這個農業州的保守反動是頗惡名昭彰!來美前,我是標準影迷,曾讀到已故名導演胡金銓的故事得知,他生前想拍的一部電影【華工血淚】,一直未如願,而故事講的就是十九世紀的移民華工,幫助美國修築鐵路,從舊金山修到懷俄明州,卻在懷俄明被種族偏見的白人移民,集體迫害,甚至,被屠殺。
懷俄明州,四野漠漠,天地無情,數以萬計的華工血淚,堆成西部荒原裡的﹑西半球中國清朝難民版本的「羅漢腳」的大荒塚。我可不敢停留。
回台灣,把多年累積的懷俄明印象,合起來,才恍然大悟,原來窮山惡水的不是地理,而是人心的偏見。
又過了七年,李安拍美國小說家安妮.普露的【斷背山】,背景又是懷俄明州,又是「恐同」(homophobia)的故事!當地保守的惡漢會伺機取男同志性命,殺人手段極為兇殘,而且得到社區默許,是極為可怕的地方。
【斷背山】電影讓李安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之前,懷俄明大學所在的拉然密市(Laramie)就爆發駭人聽聞的私刑同志的謀殺事件:一九九八年,一位懷俄明大學二十一歲的大學生,馬修.薛柏(Mathew Shepard),被發現雙手被綁在附近牧場的鐵絲網上,活活被虐待致死,因為他的男同志性向曝光,被兩個兇手麥金尼和韓德森聯合私刑處死,背部脊椎被打到骨折,十八小時後痛苦而死,當他被發現死亡時,因為全身脫水,而一度被誤以為是稻草人。
事後鄰州科羅拉多州首府的丹佛中央劇場公司,一群有心為同志伸張人權的劇場工作者,共同創作,將這個悲劇寫成「拉然密專案」(The Laramie Project)的劇本,後來HBO公司根據這個劇本拍成同名的電影。
什麼樣的民風,會以人的性向,決定別人的生死?十二年後的今天,七月下旬,紐約州立法通過「婚姻平等法案」(Marriage Equality Act),使得紐約市首日就湧進近千對同志配偶,正式結婚。

4
進入科羅拉州,我沒有想到會邂逅一連串的滑雪小鎮。
離開猶他和科羅拉多兩州的州界,我看到地方政府在州界路標上,爭奇鬥艷,科州這頭說,「進入多采多姿的科羅拉多!」而猶他州則還以顏色:「還是你最對的選擇!」(Still the right place!
進入格蘭峽谷,一連串的滑雪渡假小鎮,像是一連串讓人目不暇給的童話城堡:格蘭溫泉鎮﹑老鷹鎮﹑雅芳鎮﹑維爾鎮﹑銀座鎮﹑銀梅鎮﹑喬治城這一連串只有在隆冬開張的滑雪渡假小鎮,此刻都呈現打烊狀態的安靜,殘雪的部份白色搭配小木屋﹑融雪的滑雪道,我遠遠從車內打量,很不真實的感覺。
早聽說,科州的科羅拉多溫泉市(Colorado Spring)﹑愛斯本(Aspen)這兩個昂貴的滑雪勝地,是美國富豪最愛來享受的地方之一。相對於隔壁州猶他州三十美元可以滑雪一天的評價,貴族和平民的身價如天壤之別,不言可喻。
在路上,每每驚詫於美國這個第一強國,怎麼能呈現這樣大的貧富差距?
連一個簡單的冬季運動滑雪,也可以有這麼多差異?
5
如今看來,經過二00八年第四季的所謂「全球金融海嘯」之後,美國國力大幅衰退,中國崛起的勢頭,已經勢不可擋;但是美國仍有可以炫耀的地方,就是其英雄不論出身低的「美國夢」,以及他們行之有二個半世紀的民主社會的傳統。
在全球化競爭激烈中,美國的商業界始終領先,【財星五百強】公司總是佔最多家,很多人歸因:也是這套容許富人有錢到不可思議的資本主義制度。
市場經濟容許有錢人以更多的財富,以錢滾錢,使得人人敢秀,聰明的人,其頭腦就是會用在創新、創意,用新方法解決問題;然後用這套本事來干利祿。
另外一個原因是,美國從十七世紀清教徒五月花號離開歐洲,到北美尋找新大陸,原本就是要擺脫歐洲原有的傳統文化。
當時的古老歐洲傾向階層,凡有權力者應該都要高高在上,而立國強調民主﹑自由的美國人剛好就是反骨出身,要打掉傳統的舊社會階層,組織是平的。
尤其二00八年第四季後,美國華爾街金融業者禍起蕭牆,所謂「全球金融海嘯」搞得中產階級普遍貧窮化,全國平均失業率一直沒有低於兩位數字!
這樣的美國,自二次大戰後,幾乎沒有人能想像得到,美國賴以自負的很多創意也就消失。
在「金融海嘯」後要維繫普通上班族的飯碗,可能是最基本的人權,而美國人現在最可憐的,就是保障這廣大的白領薪水階級,起碼不要因為付不出房屋貸款,而陷入貧窮的惡性循環。
歐巴馬總統就任前,美國社會有多達三分之一的人口,因為沒有常態性全職工作,而沒有健康保險,連最基本的人權:健康權,都不能保障,難怪連美國暢銷作家﹑以研究教育落差出名的郭佐(Jonathan Kozol)都要說,「野蠻的不平等!」
6
我的旅程,以一天內就結束,歸根究底,是沒有遊伴,讓我百般無聊,開到丹佛,又返回鹽湖城,好像都在開車。
只有在丹佛的州政府大廳,逗留了二個小時。
我仰望大廳頂,像是仰望義大利教堂裝置藝術的壁畫,啊!我所不了解的西方文明,基督教二千年的壁畫藝術傳統,的確也在科州首府大廳呈現出雄偉的氣勢。
    從歐洲中世紀時代的「政教合一」,到當前「政教分離」,儘管美國總統就職宣示都說:「我們信奉上帝!」(In God We Trust),但是對於當前主流的西方世界,宗教的力量是已經遠遠不能約束世俗人間了。
而人又無法接受「價值真空」的無序狀態,對自己生命無法交代,於是自創格局,大破大立的「偶像破壞」也是一種新的宗教。
一九五七年出版的名著【在路上】(On the Road),剛好趕上一九六0年代美國的大解放年代:黑人民權﹑第二次西方婦女解放運動﹑越戰﹑學潮彼時,族群﹑階級﹑性別,同步解放,美國蔚為自由派樂土!因此,在一代代的年輕人心目中,【在路上】還是享有像是沙林傑【麥田補手】那樣經典的地位,耶魯大學英文系的年輕女教授杭格福(Amy Hungerford)在她開的「二次大戰後美國當代小說」課堂上,上到【在路上】作者傑克.克魯雅克(Jack Kerouac)那二個星期,當場調查耶魯大學部的大學生:「有誰是為了喜歡【在路上】這本小說,而修我的課的?」還當真有不少。
杭格福教授是在耶魯大學的「開放式課程」(Open Yale Courses)做這個即席調查,而從一九九0年麻省理工學院首開風氣,接著,耶魯﹑史丹佛﹑柏克萊加州大學都接連仿效的「開放式課程」,整整風行近二十年的這個大趨勢,讓美國大學校園內產生革命性變化:此後,大學生不必再風塵僕僕奔波於路上。
在路上,時間減少了,在書桌前,時間變多了嗎?大問號。
7
看完了富裕的丹佛市,我為了節省旅費,立即返頭往西上七十號國道,直奔猶他州鹽湖城我的宿舍。
一路向西,走上午的相同路線,我又經過懷俄明州﹑東峽谷﹑公園市,水草風北的東北猶他州地帶,漸漸退去,然後,進入大鹽湖沙漠都會區。
回想起來,那一天,我還真是連開十四個小時,想來,真是瘋狂。
十多年前,我有幸以過了「而立」之齡,還能負笈新大陸攻讀學位,當時最大的震撼是:文化差異!
我所旅居的鹽湖城,其實是一個小地方,整個州不過二百萬人口,首府鹽湖城大都會區,集合近十個城市延伸而成,也不過一百萬人口左右。
不能再多了!世居鹽湖城的摩門教同學告訴我說,只靠瓦薩奇山麓的雪水,供這百萬人口生活,依照美國人生活型態的用水無度,人口再膨脹,就要像亞歷桑那州那樣鬧旱災了!
其實,鹽湖城是有悲壯歷史的邊疆之城,而且考證其先賢的開拓血淚史,更是精彩,多位先知堅持理念﹑為自己族群赴湯蹈火,更可以稱得上「古道照顏色」,值得我們繞過半個地球來求學的人的心香一瓣,遙向天國致敬。
例如,我住的大學有眷宿舍門口走出來,馬上看到「就是這個應許地」州立公園(This is the Place State Park),是獻給生於二個世紀前的摩門教偉人楊百翰(Brigham Young)的公園,傳說近二世紀前,楊百翰手指大鹽湖,高聲對族親說:「就是這個應許地了!」
就是這個地方了!這個只能靠鄰近雪水融化維生﹑大鹽湖的鹹水是喝不得的,連印第安人都不要的苦鹹荒礪之地,卻是今日美國品德教育的標竿之地。
當年摩門教先知楊百翰率教眾,歷經三年跋涉,從紐約州﹑經五大湖賓州﹑俄亥俄﹑愛荷華州﹑密蘇里州﹑內布拉斯加州,這些肥沃的農業大州,都非久留之地,只因為不見容於主流社會的基督徒。
主流社會為何排斥摩門教?光是有自己版本的聖經【摩門經】﹑有教內欽定接受天啟的創教先知約瑟夫.斯密.Joseph Smith),這兩大堅持,就讓自認正統的無論是舊教天主教﹑或是新教基督教徒,都不能忍受,視為「異端」,紛紛鳴鼓而攻之;特別是楊百翰率摩門教眾途經二百年前中西部大州:密蘇里州,該州本身有個暱稱別號叫做「做給我瞧瞧州」(Show-me State),顯示民風強悍不信邪,凡事要人「拿出成績,眼見為憑」,州長早已聽聞這群異教徒膽大包天,竟然下令,凡州民殺摩門教友,無罪!
這豈不是「危邦」?楊百翰只有再往西,往內華達大沙漠走,希望走到水草豐美的應許地,果然走到大鹽湖畔,整整耗時三年,其悲壯一如舊約聖經的「出埃及記」(Exodus)。
8
僅僅二百萬人口,締造另類基督徒傳奇的摩門教徒的價值,在先知楊百翰的定調下,迄今維持了近二個世紀。
但是美國其他地方,另外四十九個州的價值呢?誰在談價值呢?
這個北美洲的泱泱大國,世界警察,近三億國民,人人在找尋新的道路,在路上,人們常常遇到迷惘,於是需要價值澄清。
尤其涉及的美國根本的立國價值:民主與自由,這兩個基督教﹑白人﹑盎格魯薩克遜族群,從十七世紀以降的英國,在西元一六八八年大憲章制定後,才算定位清楚的兩大主流價值體系,真的是舉世都適用的普世價值嗎?
為何二00一年會爆發紐約九一一事件?難道不是伊斯蘭世界對基督霸權的一個反動? 
在流連美國文明的路上,我歷經多年,終於認識到:路上風光如此綺麗多姿,儘管今日美國經濟衰退,國力不復往昔,但是在清教徒開墾的這方樂土,還是發現了人類的前瞻價值;而且,提供思考﹑辯證的空間。
這是一條繁花盛開的道路。在認識美國價值的路上,我一路思考﹑辯證,一路默想。

9
關山險阻行路難。古人出門遠行,最主要的障礙是大地上的具體山河的阻擋;今天,造成異鄉人來到「貴寶地」時候的路障,卻變成:「文化震撼」。
    我在美國那兩年,受到很大的文化震撼,想來,學了三十五年的英文,也看了三十五年的好萊塢電影,回國十三了,我一直在思索:美國在我生命中,到底是什麼意義?
    突然,我想通了:美國提供我個人「在路上」最綺麗多姿的風景,那印在心版的種種新奇制度,種種價值辯證,都跟隨著我,形成了今天的我。
    今天的我,仍在路上,有一天,想重回從大鹽湖到洛磯山山麓下的丹佛城,一路還哼著:「鄉村小路,帶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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