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義林聰明砂鍋魚頭及其他

林聰明砂鍋魚頭及其他
驟暖還寒,夜深了﹐想念熱騰騰的砂鍋美食。北台灣都在談高腳燒木炭的火鍋,源自東北的「酸菜白肉鍋」,而我獨想念嘉義市的林聰明砂鍋魚頭。
有整整四分之一世紀﹐我像是走馬燈﹐每年至少二十次﹐在全台灣趴趴走。嘉義不算我常來之地﹐但是也不陌生﹐而每到嘉義市﹐不論哪一個季節﹐我必到林聰明砂鍋魚頭報到。
來自外地的遊客﹐初訪嘉義市﹐打聽美食﹐第一次吃「林聰明」這老字號的嘉義小吃﹐大約沒有不印象深刻的。
這魚頭其實是一個巧思改造為特色美食﹐但是嘗起來又是如此美味、獨特﹐其他城市很難吃到(也許府城台南可以找到﹐我沒有試過),搭配的蔬菜又多﹐湯汁腴美﹐讓人吮指難忘。
對全台僅此嘉義鬧區中正路、光華路二家店的這家食肆,林聰明砂鍋魚頭的信譽不只是建立在有過日本公共電視台NHK等國際媒體的專訪,依我這對飲食之道並不精擅的外地食客來看,無疑是因為其作為一個「融合」樣態的小吃,是真的美味。
凡吃過者必知道:這砂鍋魚頭,乍端上來,看來量很大,其實一個人有一個人的量,店家都調整過了,除了豬骨高湯搭配主角:油炸過的大頭鰱魚的頭之外,配菜豐 盛:大白菜、油炸豆皮(已經過魚湯燙軟)、傳統豆腐、黑木耳、三層肉、金針、蒜頭、辣椒…細數,不下十種以上配料,每一種都燉煮到軟嫩入味。
由於生意太好,林聰明的店內,難免讓食客覺得燥熱,這時候,店內搭配的「阿菁健康涼菜」,就是必點。我喜歡那些翠綠、川燙到剛剛好的:綠苦瓜、白苦瓜、茄 子、長豆、蘆筍(看季節)…每一碟都青翠又清脆,把嘉南平原的田園菁華美味,都濃縮為一碟。習慣北部小館子小量的小菜,切莫忽視這家名店的大方:不要點太 多碟,吃不完,會糟蹋。
其實,我知道這家名店,並且,真的搭車南下,去嘉義市,搭計程車找到林聰明的「初體驗」時日,已經是過了不惑之年的中年之身,不像年輕力壯的歲月那麼能 吃,反而能吃出砂鍋魚頭的細緻,若是二十出頭來吃,固然會覺得湯汁濃郁,味道不錯,但是為了求飽,總是難免要店家提供白飯、炒麵之類的主食來墊飽肚子,才 更有酣暢之感。所幸林聰明不來這套,魚頭就是魚頭,專心一致烹調好一個主攻產品,而這正是商場所謂的「專精一技」的「差異化競爭」:要吃「小吃等級」的砂 鍋魚頭,而非知名大餐廳的砂鍋料理,唯有林聰明。
我也曾經分析過,吃砂鍋魚頭的滿足感,到底源自食物的哪些特色?是「大口嚼肉」那種西方德州式超大牛排的「肉醉」豐盛感?絕對不是。魚頭原本不像是魚肚那 些部份,是豐厚的淨肉部位,而且經過店家細心處理、油炸,肉的份量更加緊實,好吃固然不必爭議,但是份量其實不多;這是第二代老闆,必須費心想出多樣蔬 菜、豆類加工品、辛香類調味蔬菜,來增加魚頭湯的滋味和份量,
最近幾次去,看到這家六十年的傳統小吃,已經有第三代女店主掌門,年輕女孩短髮、牛仔褲,發號司令,乾淨俐落,看來克紹箕裘,接班過程順利,已經頗有大將之風。我想,是因為乃父有經營腦筋,已經把「管理系統」設計好了,日積月累,按表操課,食客大軍壓境,照樣有條不紊。
而儘管食客盈門,尖峰時間難免用餐秩序雜沓,但是店內大小服務人員,莫不親切,讓人深感南台灣的濃郁人情味。
過去,關於食物的美味與否,人類學家一再強調「文化」的制約因素。遠的西半球的歐美漢堡、薯條、牛排不說,光是我們東亞地區,有作家提出台灣人移居香港,吃到老廣煮綠豆湯搭配海帶(昆布),讓她難以下嚥的經驗,就引起很多共鳴。
然而,林聰明砂鍋魚頭這樣台式的濃湯,何以能聞名遐邇?先不說,把魚頭當主要單一的賣點,全台灣、乃至文化相近的中國各省都不多見(江南的「紅燒下巴」近 乎),很多砂鍋菜,並不單一強調主要葷菜僅僅魚頭一樣,砂鍋料理美味多著呢,而林聰明逆向操作,強調魚頭湯,無乃是對自己的單一產品太有信心,這又是一個 很清楚的市場定位。
曾經有人分析,台灣的飲食業何以這樣有競爭力,其實我發現,從林聰明的經營策略,可以看出端倪。
我第一個想到的原因是:在地食材。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句老話,凡是滋養人、可長可久的好食物,仔細分析,莫不是符合這個道理。
舉例:魚米之鄉的大陸江南,到處可以種植蓮藕,「糖藕」這種江浙菜的「前菜」,或是做為一種甜食,就是非常可口又滋補的菜餚。而同樣是江南野菜「馬蘭頭」,我只在上海吃過一次,真是驚豔,加了麻油,清新香腴,把江南春之氣息好像也吃進肚。
以此類推,嘉義也算得台灣的魚米之鄉。尤其經過日本殖民時期,水利工程師八田與一世紀偉大的水利工程:嘉南大圳,幾十年來,嘉義已經不缺水了,這裡的五 穀、蔬菜、雜糧、養殖魚類等,依照台灣人的常識,就是「五穀豐登」的福地;特別是,十多年前,我還親自訪問過嘉義縣鹿草鄉一對做「蔬菜合作社」的中年夫 婦,他們以企業經營的精神,將菜農的產品以最有效率的方式配銷,我想到我在林聰明店裡,吃到「阿菁健康涼菜」,很可能出自鹿草鄉的這個蔬菜合作社的販銷網 路,想到那對踏實的創業夫妻,能夠回到故鄉來,結合自己的創業版圖,兼能服務鄉仔,就覺得,台灣的經濟奇蹟,不完全是新竹以北的高科技製造業的貢獻吧? 「汗滴禾下土」的嘉南農人,與樸實的農業企業家,用電腦網路的配銷科技,經過實體、虛擬市場,將蔬菜送往都會,何嘗不是一樁大功德?
因為嘉義縣鹿谷鄉的蔬菜批發公司,讓我印象深刻,以致,總像是一種固定連結般,每次我在林聰明的店裡坐下來,多年前,我曾經好奇,台灣中南部各地何以有幾 個以動物「鹿」命名的鄉鎮?鹿港、沙鹿、鹿谷、鹿草…果真三百年前,台中、彰化、嘉南平原地區都有數量驚人的野鹿?那麼,這容易被打獵的野生動物,如今除 了人工養殖的,早就是滅絕了。所以,類似北美洲的「旅鴿」,這又是一個工業文明的滅絕故事。鹿草無鹿,如今滿是嘉義的清脆蔬菜,失之東隅,但是有沒有收之 桑榆呢?台灣開發史的經濟殺戮,還有待全盤的檢討。
台灣地狹人稠,自地自產的農產品,產銷平衡,剛剛好吃最好。我往往也在吃林聰明的美食時,慶幸台灣的農業不用走到美國、加拿大、巴西、澳洲那種「大軍團經 濟作物」的形態。想起,人類在二十世紀下半面臨多次能源危機,最近這一次,已經到了二十一世紀,科技果然進步,竟然把甘蔗、大豆、玉米等可以吃的食物,都 拿來提煉「生質能源」,變成可以驅動車輛的工業酒精等能源,實在是匪夷所思。而我輩共享二十一世紀便利的汽車文明,儘管豐田汽車等大廠也發明了「油電混合 車」等兼能運用太陽能電池的環保汽車,但是巴西等經濟相對低度發展的大國,「甘蔗發電」「大豆發電」等,都是成熟技術,一旦變成其經濟體系的台柱,「暴殄 天物」,把食物當做發電的燃煤的方式,也將大興其道。
這些從鹿草蔬菜合作社,聯想到的「大軍團食品工業變身為能源業者」等種種斷想,應該和嘉義,都沒有直接關係吧,也只是我癡人說夢又一則,聊以談助,當我回到北部,與朋友談到超級美味的林聰明魚頭時。
昔日讀原籍台南市的民初作家許地山的散文名作【由芝蘭茉莉想起我的祖母】,一直喜歡這個偏長的文章篇名,嘉南向來並稱,近百年後我也學許地山來寫懷舊散 文,雖然我是北台灣的人,但是文化與諸羅地區相近,口味偏嗜也不遠,「林聰明砂鍋魚頭」勾起我童年對台灣閩南式外燴大菜的回憶。的確,從小到今,人生雖是 短短數十寒暑,我已經算是累積不少閱歷,地球雖沒有繞一圈,遠的如歐洲、阿拉斯加也都去過,過去有人告訴我:「若能適應一地的菜餚,就能在那個地方住下 來。」果然,二十年前,我無法適應美國鄉下的食物,而選擇讀完書後回台灣,若今天有人問我可否離開北台灣,定居嘉義市?則僅為了「林聰明砂鍋魚頭」,我想 我也可以終老嘉義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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