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蓮鳳林的故事 228 彭明輝

轉貼 政大歷史系教授 吳鳴(彭明輝)
二二八,家族史,張七郎事件

  二二八紀念日,偶然想起我的大堂姊張玉蟬,姊夫張果仁和親家翁張七郎。

  是的,就是教科書寫的張七郎事件,二二八事件中最慘絕人寰的故事,就發生在我的家族。事件後三十年,家族絕口不談此事,直至1979年春節,到四叔家拜年,大伯家的三堂哥莊玉麟始在酒後提到昔時之慘案,這一年我大二,就讀東海歷史系二年級。

  說起家族的歷史,我常常覺得祖父和他們兒孫們,實在是一部典型的台灣家族史,甚至是一部台灣史的縮影。我不清楚祖父是否二娶,但祖母二嫁是可以確定的。因為祖母劉桂妹嫁給祖父的時候,已經生了三個孩子,即我的大伯、二伯和大姑媽。

  祖母的前夫姓莊,生了兩個兒子,大伯叫莊金生,二伯叫張仁添。也許有人會覺得奇怪,為什麼大伯、二伯不同姓。那是因為祖母在前夫家時,家境窮困,將二伯分給人家養,因此從養父的姓,姓張。祖母嫁到彭家後,久未懷孕,祖父於是領養了一個男孩子,取名彭鳳枝,在排行上算是我的二伯。所以這中間就很微妙了,有血緣關係(同祖母)的二伯姓張,沒有血緣關係的二伯反倒姓彭。後來父親出世,依大排行算行三,因此大伯和兩位二伯家的堂兄弟姊妹稱父親為三叔;四叔、屘叔家的堂兄弟姊妹,喊父親三伯。至於有兩位二伯/二叔的事,家族裡好像也沒有特別去在意,平常亦不叫二伯,直接加上名字稱仁添伯和鳳枝伯

  祖母的第二個兒子仁添伯分人養,姓張;大伯家的大堂姊亦分人養,養父為花蓮鳳林名醫張七郎,因從養父姓,大堂姊名張玉蟬。1947年舊曆年前,張玉蟬與養父的三子張果仁送作堆,年後發生二二八事件,張家一門三父子(均為醫生)半夜被槍殺於墳場邊,史稱「張七郎事件」。

  小時候,玉蟬姊過年時會帶外甥張至滿到家裡來,算是回娘家。因為大伯認為玉蟬姊年前才和果仁姊夫送做堆,年後公公張七郎、夫君張果仁,就被銃殺,剋夫剋父,不准玉蟬姊回娘家,因此印象裡有幾年玉蟬姊都是帶外甥張至滿到家裡來回娘家。我父親是玉蟬姊的三叔,因為二叔在西部,大伯之外,我父親是兄弟中最年長的。我記得玉蟬姊總是在豐田火車站下車,循著鐵枝路走到茅草屋後的水田,穿過合歡林,經過孤兀的苦楝樹,繞過屋寮走到屋前的大埕。我不知道自己何以對這一幕意象鮮明,苦楝樹下繫著家裡的大水牛,有時飄著淡紫色的苦楝花,大堂姊牽著外甥張至滿緩緩走來。

  張至滿其後赴美求學,獲體育博士,曾任教育部體育司長,中華台北奧會秘書長。玉蟬姊在果仁姊夫受難後再嫁,生一女名陳惠操。於花蓮女中念書時,遇台灣師範大學畢業到花蓮女中實習的顏崑陽老師。其後顏崑陽任教於淡江文理學院中文系,陳惠操負笈淡江中文系就讀,大學畢業後與顏崑陽結婚。

  二二八事件遍及台島,花蓮地區自不能倖免;就文獻資料所得,比較重大的案件有三:鳳林張七郎醫師事件、三民主義青年團許錫謙事件、花蓮商業學校校長梁阿標事件。

  二二八事件後,陳儀向省民表示,如果大家認為治安不好,可以自行出來組織處理委員會,花蓮二二八處理委員會是在省參議員馬有岳號召下組成的。

  和台灣其他地區比較起來,花蓮在二二八事件中堪稱平靜;但青年學生對政治改革的要求,關心程度並不下於其他地區。1947年3月5日,花蓮各界代表在馬有岳召集下齊集中山堂,成立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花蓮分會,其主旨為維持治安,防止傷亡,因而派人前往營區要求沒收憲警武器,但遭拒絕;部分青年想轉往鳳林、玉里調借武器,被處委員會所阻止。花蓮處委會提出“以不流血解決政治問題”,“不獨立,不共產”等主張。就這些內容來看,可以說是相當溫和的。但在3月9日國軍抵達台灣,全省處委會同時撤銷後,各地處委會的重要核心分子仍紛紛遭到迫害。

  在花蓮地區,二二八事件中遭遇最慘絕人寰的是鳳林張七郎一門三父子血案。

  張七郎是花蓮地區很有名望的醫師,新竹楊梅人,1888生,日據時代畢業於總督府醫學校,行醫花蓮鳳林,終戰後曾任國大代表、花蓮縣議會議長。戰前,張七郎曾幾度遠赴中國大陸,遊歷滿洲、上海,他所到之處大多是當日本的勢力範圍。但他幾次赴中國大陸回來後,日警則以“間諜”懷疑他。

  大戰結束後,張七郎對於新來的“祖國”極表歡迎。他在花蓮籌建一個高大的牌樓,兩邊對聯為“萬眾回春事事須把握現在;一元復始處處要策勵將來”,上款“天下為公”、“國為民有”。

  1946年3月24日,花蓮縣參議員選舉,選出十名參議員,張七郎亦在其中。他在22名選舉人(鄉民代表)當中,獲17票。開議當天,他並且被推為議長。同年10月底,台灣省辦制憲國大代表選舉,由30名省參議員投票,選出17名台灣省的制憲國大代表,張七郎獲21票當選,名列第八名,比李萬居(15票)還高。可見他當時的全島性聲望。

  當選制憲國大代表後,張七郎於是年年底赴南京參加制憲國民代表大會,翌年(1947年)初返台。兩個月後,他便連同兩個兒子一起喪於二二八事件的歷史洪流中。

  二二八事件爆發,花蓮地區以“三民主義青年團花蓮分團”為中心,召開市民大會,成立“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由省參議會馬有岳任主任。身為制憲國代、花蓮縣參議會議長的張七郎,並沒有任委員會的要角。根據張妻詹金枝在〈訴冤狀〉中的敘述,事件發生時,張七郎正臥病在家。

  事件中,行政長官陳儀應全島各地“縣市長民選”的要求,准許各縣市推選縣市長候選人三名,再呈報陳儀圈定。因此,花蓮縣也推舉候選人,結果,張七郎以最高票被推選為花蓮縣長候選人。沒想到,這份民眾的愛戴,卻埋下張七郎不幸的禍根。

  4月1日,國府整編第廿一師獨立團開扺花蓮,成立台灣東部綏靖司令部。當天,該獨立團第二營第五連連長董志成、指導員盧先林所率領的國軍,開駐鳳林鎮,隨即築造陣地,類如交鋒對壘。在鳳林鎮各通衢十字路旁,連築十餘軍壘,民心為之惶惶。鎮民各自力作鎮靜,並向軍隊表示歡迎,乃於4月4日下午,設宴招待駐軍,以示誠意。當天,張七郎因病軀未癒,乃囑長男張宗仁醫師(時甫繼其父擔任鳳林初中校長。鳳林初中為張七郎籌資創辦,並任第一任校長)代理參加晚宴。張宗仁參加歡迎“國軍”的晚宴,至下午六時餘,宴畢散席,回到仁壽醫院的住處(張宗仁與三弟張果仁住於仁壽醫院處,父親張七郎則另外住於郊區山腳下的住處)。宗仁回醫院不久,就有該連士兵來到仁壽醫院,對宗仁謊稱,連部有兵士多人患病,特請張醫師(宗仁)多帶藥品及注射藥類,前去連部診治。張宗仁立刻前往,去後卻立刻被拘押起來。約八時多,三男張果仁(醫師)從外購物回院,連部士兵又到醫院,將果仁押解綁赴連部。大約在同一時間,另一批士兵約十餘人荷槍實彈到住在山腳下的張七郎住處,準備捉拿張七郎。當時張七郎剛甫浴後換上睡衣,聞緊急叩門聲,打開門一看,見十幾名士兵,張七郎正欲向他們握手寒喧,卻立刻被綁押起來,同時,二男張依仁醫師也在家,同遭押解,送往連部。

  當天夜晚11時,張七郎、張宗仁、張果仁父子三人,被押解到鳳林郊外約二台里的公墓東側槍斃,士兵在他們身上各開兩槍。

  翌日,張妻詹金枝攜帶四分早餐赴連部探望夫婿及三名愛子,軍方僅收下一分早餐,其餘三分退回。張妻始知噩耗……

  經過一天的探尋,張妻終於在4月5日下午5時許,在郊外的公墓找到了張七郎父子三人的遺體。他們所穿著的衣物都被剝洗一空,僅剩內衣褲護體,遺體狀極悽慘:張七郎受兩槍背貫前胸;張宗仁眼眶有層層密密劍刺傷痕,右手腕下骨折,亦受兩槍背貫前胸;張果仁,也是背貫前胸,受兩槍創,腹部更受劍刺,以致大腸外露。

  張妻詹金枝僱用牛車運屍,一部牛車,載運著三具沾滿血跡與泥土的冰冷屍體,回到山腳下的家宅,詹金枝為他們清洗……。父子三人後來合葬於家宅後院。

  據張妻後來在〈訴冤狀〉中分析張七郎冤死的因素有三:(1)在花蓮縣參議會議長任內,張七郎對於縣預算數字不符,曾力加除斥;(2)張七郎常因縣政與鳳林初中校務,以直言諫阻;(3)於二二八事件中,被選為縣長候選人,因而遭嫉。“有此三大原因,故縣長目為眼中釘,遂捏造事實,假手國軍”。

  詹金枝在〈訴冤狀〉中,嚴責當時的暴政說:

  日政雖曰專政,尚可吳越同舟,循循就範,不敢肆意捕殺;而美其名民主,竟無生命保障,為所欲為!官既不循法律綱紀,民將從何說起守法?哀哉!民夫父子何不死之光復以前?不致污辱一生潔白清廉,今死於光復以後,被誣臭名難堪,惟聞有人嘆曰:「父子忠國死銜冤,天道昭昭自可憐,留得青青公道史,是非千歲在人間。」然此三人到底是故殺,還是誤殺?由普通常識就可以明白矣。久聞此等人常用先殺手段,殺了以後始研究搜尋罪名,可憐此三名,竟遭一貫作風之莫須有三字捐軀。

  依據張果仁醫師遺孀張玉蟬口述,張七郎醫師次男依仁之所以幸免於難,是因為他的太太事前感到凶兆,將軍醫的證明文件放進丈夫口袋。軍方可能因為看到這分軍醫證明而放回張依仁醫生,乃逃過一劫。張玉蟬為張七郎醫師的養女,1946年與張七郎醫師三男果仁結婚,次年發生二二八事件,一門三父子同日遇難,留下一遺腹子張至滿。

  張七郎事件,或許僅為二二八事件中的冰山一角。時至今日,二二八和平紀念日的平反運動中,張七郎事件猶自在人們的記憶深處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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