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次假如你去魯凱



下一次假如你去魯凱

山路蜿蜒,霧氣凝重,視線竟然近乎只到眼前手臂範圍,綠,墨綠是這裡的底色。霧來了,乳白的羅網,交織森林綠的底色,不知名的遠方,於是變得飄忽。近黃昏時,我們和我的小車,終於在綠和白的交融色澤中,被向晚的暮色,吞噬進了一片如夢境般的異國。

一股焦慮上心頭,我走對路嗎?奇怪的開車路線,我們要去魯凱族的故鄉,但必須路經排灣族人的地盤先買門票、穿越國立的瑪家鄉原住民文化園區,才能進入霧台 鄉的魯凱族定居地;但是一路從高雄市開來,我累極了,於是放心把車交給攝影夥伴,車一進山區,我昏昏睡著了。醒來,罕見的濃霧困住了我。
我已經到了霧台,這樣的想法,讓我激動莫名。我真的來了嗎?但眼前這一片「露溼樓台,月迷津渡」的大霧天候,讓我徬徨。

來到一個我所不熟悉的原住民鄉鎮,發現一切都要重新認識,重新定義,甚至,霧中的風景也未必真確,我將發揮所有的好奇心,刺探南台灣最荒僻的原住民部落。

透過鄉長介紹﹐我住進了一位素人藝術家的家。杜巴男的木雕,陪伴我一整個晚上。雄渾天成的氣勢,這麼多木雕偶像,像真人身長那般高大,看久了恍惚進入原始部落。一夜恍惚,似乎不曾深眠。

霧散了,第二天,晴暖的豔陽下,我走在霧台人最驕傲的、民宿集中的巷弄:石板巷,這條巷子可以直通霧台國小。頭目之家出身的國小校長唐靜長,說要介紹他的大堂姊,也就是現任大頭目之家,給我認識。

於是沿著鄉長的家也在內的石板巷,我走到霧台國小,要拜訪校長,然後那一剎那,令我困惑至極,我聽到霧台國小的廣播喇叭放的是「教父」、「亂世佳人」的主題曲,以小提琴演奏的主旋律。

幾天後,我反而在鄰近的瑪家鄉探得真相,這才知道,那是霧台鄉本地音樂家一位P老師贈送給小學自錄卡帶的「社區服務」。黝黑、矮壯的這位音樂家,人稱P老師,其實不是學校老師,他的工作是在瑪家鄉原住民文化園區的編制內。

他不斷對我說,初、高中時代,因為舅舅善意,帶他進入高雄市教會中學註冊,但是住校唸書時被漢人同學歧視嘲笑的經驗,迄今無法出見面就接受漢人朋友。於是,我被他的激情所激,只有以烈酒證明我的誠意。醒來,我人在陌生的車內,昏睡多時,恍然大悟,P老師把我灌醉了。

但是我也通過他的考驗,我聽到一位敏銳的原住民音樂家滿是傷痕的心靈。
他年輕時歷練多年的高雄西餐廳秀場的實力,使他輕易演奏出專業唱片的實力,只是,面對魯凱族石板巷的淘罐(刻有百步蛇圖騰)列柱的原住民傳統工藝,我一時恍如目眩神馳,很難立刻接受這種對比。

雖然所有的鄉鎮名稱,應該也只是漢人強加給他們原住民的一個符號,就像日治時期,人類學家鳥居龍藏硬給他們安上魯凱族的分類一樣。

在屏東霧台鄉遇到的魯凱族朋友就說:「我們這邊和高雄的茂林三個魯凱族部落:茂林、萬山、多納,每一個部落語言都不通,大家還是要靠國語、普通話來溝通。」

霧台這邊稱他們是高雄下三社,這三個社語言顯出和屏東霧台的差異。只是我愈聽愈糊塗,如果霧台魯凱族的話和茂林三部落的魯凱話都不同,怎麼可能他們可以被 視為一家人?日治時期的人類學家,經過多年的田野調查,怎會犯了這樣的錯誤?他們竟然都是魯凱族?一甲子前先行的日本人類學家鳥居龍藏是不是犯了一個「過 度化約」的毛病?

不然,魯凱族好茶部落的史官家族出身的奧威尼,在他鑽研多年的魯凱文化專書【雲豹的傳人】指出,「他們仍有大致相同的社會制度、道德觀念以及文化習俗。例如,百合花對男女的價值意義,以及大冠鷲的羽毛和帝雉的尾羽,在男性的榮耀意義是相同的,而價值標準是一致的。」

於是,我繼鳥居、奧威尼之後,也來做我自己的田野調查了。全台只有八千人的魯凱族,這裡是他們的原鄉,霧台,霧台,果真是雲裡霧理,每天清晨都是濃霧瀰漫的安靜鄉鎮。天之涯,山之巔,我在這個島嶼住了一輩子,竟然不知道這個奇異山鄉!

這次,幸運地能夠夜宿新魯凱文化的集結地:新好茶村,借宿一位獨居魯凱老婦的民宿。牆上的家族照片,說明她是一位長老教會的長老的遺孀,一子三女都在都會 區定居。三個女兒的名字最後都是花名,印象最深的是,么女名為蘭花,立刻想到那位鄒族同名的電視明星,何以當時山地鄉的公務員,為原住民女嬰命名時,都用 這樣淺白直喻的花卉?雖然也沒有什麼不好。

那一次,整晚昏沈沈,不斷聽到自用汽車深夜開回家的聲音,甚至好像有電視的聲音。然而,這應該是極端深入原鄉的、七百公尺到二千四百公尺海拔的高度,為何有何這樣的西方文明深入?

我的旅程經過縝密規劃,這一次我要走遍魯凱原鄉;結束屏東行後,我去拜訪另一個魯凱族鄉鎮:高雄茂林。

那是陽光普照的豔陽天,迥異於霧台的十里迷霧。

茂林鄉真安靜,奇特的地質,襯托著青蔥山林,色彩強烈,想來地中海的黃土藍海的對比色,也不過如此;而太平洋海島的一隅,山風迴盪,陽光燦爛,好風、好山 色,竟無人知曉。且不管漢人中心的命名,或是日本帝國殖民政府派來的人類學家有意的分類錯誤,茂林的森林可不是陽明山式的秀麗,茂林,其實是台灣尾的山水 互相滲透的「地質奇蹟」的秀場。

但我畢竟沒有辦法只靠著這麼短短二天的停留,就了解這一方複雜的聚落。

透過異類文化,人才能真正透徹了解自己所賴以哺育生養的母文化。進入魯凱原鄉,我突然了解,漢人的強勢文化,其實是一種畏懼,畏懼什麼呢?我認為是畏懼異文化。比起魯凱族的茂林,那種尖銳的差異、我感受到卻無法分析的文化隔閡。

匆匆結束二日茂林行,下山時候,我租來的豐田小汽車車在峽谷中盤旋,爬過龍頭山,忽然地勢往下,隱約看到「多納橋」,才過橋,突然,敞開的車窗,一陣羽翅拍打聲逼近,一隻大老鷹掃過轎車的車頂!讓人悚然一驚。原來這裡叫做老鷹谷遊樂區。

橋的這一頭,是「老鷹谷遊樂區休息站」,長久盤旋後的暈眩,看到偌大的停車場,旅人自然地下車。餐廳和便利商店是老式台灣鄉間的格局,但才推開隔音門,走 進餐廳,超級音貝歌聲震耳欲聾。魯凱族老闆娘和她的友人,正放開胸懷,大唱閩南語流行歌,卡拉OK歌聲中的愛恨情愁,伴著口味純正的閩南式蛋炒飯。歌畢, 魯凱族伯母心滿意足地說,「台語歌的歌詞真的好有意思喲!可惜我咬字沒有辦法很清晰!」我揮揮手對她說下次還要來吃飯,她說,「等你喲!」

我簡直像愛莉絲夢遊奇境,老鷹攻擊我的車頂(幸好不是敞篷車,只是一輛租來的豐田一千三),接著因為不堪卡拉OK的喧鬧,遂以毒攻毒,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加入他們,唱得更大聲﹑更誇張,然後卡拉OK還會說,「來賓掌聲鼓勵!」

遠遠的,我的汽車駛離這條通往魯凱部落的公路上,開往屏東平原的都會,我這過客,匆匆一瞥,究竟見證了南台灣的什麼神祕奇景?

突然,我覺得惘然若失。出了茂林,告別魯凱,我又進入同屬漢族的客家聚落:高樹鄉,這一方位在屏東平原的東北隅的肥沃農鄉,陽光熾烈的烤著。檳榔花放著幽香,快要剛收割了,是盛夏了,狂烈的暑意,漸漸瀰漫。

我在幽幽花香中,恢復清醒,魯凱的經驗,似夢還真。會不會這一切,都只是我的下淡水溪「愛麗絲夢遊記」?

陽光下的遠方,有著奇詭的明亮天色。霧台;茂林。茂林;霧台。我真的來過嗎?那場我這一生迄今最厲害的酒醉,也是真的嗎?

下一季的檳榔花甜香味,仍會飄在在高屏溪上游這些可愛的鄉鎮的空氣中;如果再有下一次出遊,在進入魯凱原鄉前,我必須先走過三百年前,客家鄉鎮的路標,那 一株歷史傳說中的高樹,無論是往南,過了隘寮溪;或是換一個方向往東北深山的荖濃溪,往上游走,一座魯凱族文化結叢的「茂林霧台」,都會誘導我一步步深入 魯凱二鄉之旅,走向一個不知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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