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阿嬤做傻事 好書推薦

從「心靈史」到「文化史」 :評兩本散文集:【我的媽媽欠栽培】與【為阿嬤做傻事】

從省道台一線南下,過了路標定位的三百公里處:沿途,陌生的地名:柳營、下營、官田,說明:三百年前,「國姓爺」的軍隊,在這裡屯軍,趕走荷蘭人。

這裡是嘉南平原。日治時期,水利工程師八田與一的「嘉南大圳」,迄今遺愛人間的廣闊天地。

肥沃原鄉,南台灣的魚米之鄉。經過善化,左手邊,一條岔路,告訴你,往台南市大內區,該岔進去。

地方特產有獨特水果:酪梨的大內鄉,是舊的台南縣三十一個鄉鎮中,知名度並不高的偏鄉。除了境內有平埔遺址,舊聚落外,還有夏日暴雨水勢立刻湍急的曾文溪,以及世代定居於此的農民。

大內鄉,不,大內區,六成之人口都姓楊。有多達千人的大家族,可以溯源。

出生在這個地方的青年作家,楊富閔,最近出版了兩本散文集:【我的媽媽欠栽培】與【為阿嬤做傻事】,這一套匠心獨具的散文集,多半是他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的「三少四壯集」的連續五十二週的每週專欄,以及他在「印刻文學雜誌」每月的長篇專欄,聯合結集。

但是他刻意打散編排,並非遵循連載的時間序列,當然有其特殊用意。

我認為,這樣打散重編,楊富閔的真正用心是要呈現他個人視野的「歷史」。這一套二冊,既是文學/人類學的珍品,也是青年作家楊富閔的心靈史

何謂「他個人視野的歷史」?也許要從聲望很高、英國左派史家、剛以九十五歲高齡過世的霍布斯邦的著作談起。

霍 布斯邦的扛鼎之作除了【十九世紀三部曲】(「革命的年代」、「帝國的年代」、「資本的年代」)和【極端的年代:二十世紀史】,最被世人所讚嘆之外,就是 他以近代歐洲的雞鳴狗盜之徒,寫就【盜匪】專書;此外,還以工運、爵士樂等另類題材寫就【非凡小人物】等幾部讓人茅塞頓開的史書。

如果,「盜匪」都可以成史,默默耕耘餵飽世間的農民,當然也可以成史。

然而,芸芸眾生,「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的人數太多,除非像是已故國際名導演,黑澤明,想出日本幕府時代末期的「反英雄」的故事:【七武士】,顛覆英雄與庶民的權力關係,否則,數以萬計的農民,你如何給個真切、難忘的形象?光是藝術處理手法,就有困難。

一個寫作的突破點是:從親屬關係下手。人與人的社會關係,最源出(原初)的鏈結,就是親屬關係。

親 屬關係可是文化人類學一門大課題啊!從十九世紀的英國的社會人類學家(英國人喜稱social anthropology):芮克布朗(Alfred Radcliff-Brown)堂而皇之把親屬關係當成一個大的研究領域以來,親屬關係,一直就是一門有趣的課。(插句話:Radcliff- Brown,這姓很特別,是他發明的,後來很多人學這位人類學者,把父系、母系雙姓並列,或是配偶將彼此姓氏以分號連結)

在這兩冊熱騰 騰、剛放在書市平台的散文集:【我的媽媽欠栽培】與【為阿嬤做傻事】,我們逐篇閱讀,發現往往被作者逗弄得忍俊不禁:楊富閔的文字是活潑嬉鬧 的,兼有戲劇、小說的效果,讀起來每每覺得節奏明快,畫面躍然紙上,非常生動。(像不像已故傑出小說家,王禎和的【人生歌王】?行文不時插科打諢,作者的 echo音,淡出、淡入,熱鬧非凡?)

加上不時夾雜台語的寫法,說明他是漢族閩南移民的身分,但是大內分明是平埔的地盤,他們楊家的開台祖,何以選擇「拜壺民族」的平埔族「西拉雅族」的九座公廨所在的大內區為落腳?似乎更待楊富閔深入族譜考掘。

當台灣社會的「世紀大論述」(Grand Narratives)往往繞著「統獨」為軸心時候,有人類學家陳其南、歷史學家李國祈等多位,站在「台灣本位」,辯論台灣到底是人類學所謂的「土著化」,還是歷史學家所謂的「內地化」?

當過文建會主委的陳其南教授的本科,人類學領域的「土著化」這一派,往往強調「台灣漢族」和「中國漢族」,早已經產生「質變」,所以土著化是社會地緣意識上認同臺灣。

而師大歷史系教授李國祈等歷史學家則強調,內地化是政治與社會型態上與中國本土同化,或在台原住民的漢化過程,也有很多證據。

兩派學者各有所本,立論都嚴謹,無可厚非,但是讀者如我,只讀到活生生的書頁中再現的文化特徵,與台灣庶民社會的剪影,就是一個台灣小鄉村的日常如人飲水的常民生活。

在 後現代的論述,常民生活的「小傳統」,是絲毫不遜色於昔日「國族大論述」當頭罩頂的「大傳統」的,當中國民初的人類學家,費孝通,以江蘇省吳縣為田野背 景,化名為「江村」,長期參與式觀察的費孝通終究寫出【鄉土中國】代表作,提出中國江南式的「差序格局」的文化人類學理論時候,「江村」所代表的江南尋常 人家日日實踐、確有所本的「小傳統」,也在對抗過去流傳已久的、大而無當的「五族共和」的「中華國族論述」的「大傳統」。

或者,我們也可以說,楊富閔只寫一個萬人左右(而且青壯人口還在流失中)的台南山村,其意義,是不是也如「江村」之於「中華民族」之類的論述?

而 且,即使作者無心,創作旨趣也許也沒有這麼掉書袋,但是無意中,一個傑出的文本如這兩冊散文集,已經達到「去中心」的目的,「去掉」台北中心,「去掉」 台灣不要只看自己的「肚臍眼」,應該提升競爭力才有一碗飯吃的、這樣的人人耳熟能詳、大家覺得不周延、不妥卻不知道如何批判的「台北中心」的氾濫論述。

當 然,這兩本書的旨趣,應該也不在找尋「愛台灣」的「原教旨義」,不,作者沒有那麼褊狹,事實上,在楊富閔長大的大內鄉,你已經很難標記,某某家庭是平埔 族,他們又如何努力、如何與漢人主流社會對抗,要恢復昔日的原教面貌云云,沒有,除了從面貌去捕風捉影,增添寫作人物的趣味,作者沒有政治企圖。

年紀還很輕的楊富閔,寫作的企圖、創作的旨趣,應該還是以東海中文系、台大台文所共二階段(很可能出國念博士?因為他在苦讀英文),長達六、七年本土文學學術訓練的:個人言志、抒情為主的本科範疇。

但是經過二個文學媒體連載一年的寫作收穫,他不知不覺,在如錄音機般的錄下故鄉點點滴滴後,竟然重現南台灣山區農村、一個近三十年的社會變遷的全貌,成為貨真價實的、一個完整的、人類學學術領域所定義的「地方誌」(ethnography)。

人 類學曾經是「大英帝國」定義出來的「帝國的學問」,翻開百餘年的近代人類學史,曾經,英國人類學家十九世紀英女王,維多利亞時代的「搖椅人類學家」 (armchair anthropologist),在搖椅上閱讀帝國軍隊收刮到英國的遙遠第三世界、太平洋廣大落後地區的文獻、記載、文物,就自己詮釋、閱讀,認為得到了 「啟發」,這當然是非常可笑、失真的「天真的人類學家」的過往。

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一九一五年,英國人類學家,倫敦大學教授馬林 諾夫斯基(Malinowski)受困於太平洋戰爭,他在新幾內亞北方的「超布連群 島」(Trobriand Islands),被迫住到部落,才開啟了「參與式觀察」的田野調查方法,寫就了一九二二年正式出版第一本田野調查成果《南海舡人》(Argonauts of the Western Pacific)

此後,「參與式觀察」的田野調查方法,成為主流;也就是,人類學家處理的,一定都是和自己出生背景南轅北轍的異族文化,但是學者你不參與其中,就沒有資格論述、詮釋;對專業的學術,人類學領域而言,這是基本動作

用 這個角度看,青年作家,楊富閔的【我的媽媽欠栽培】和【為阿嬤做傻事】二書,篇篇真實,都是出自個人生命印記,他不只是「參與式觀察」,他根本就身兼二 職:既是「報導人」(通常是土著),又是人類學家,兩個角色,互相貫通、自由穿越;他既是台大台文所的當代台灣文學的研究者,也是常回故鄉探望五十多歲藍 領父母親、假日常活在其中的大內子弟。

他讓普通讀者,最感動的,當然是,他是一個劍及履及,經常主動說愛爸媽的、一個憂心忡忡,老是擔心家鄉長輩活得好不好的孝順子弟。

而 且他還做了很多歷史的功課,包括,找出他祖父因為搬運石頭溺斃曾文溪的當天報紙,還借到四十多年前,小說家盧克彰(女作家心岱的先生,已經過世多年)的 政策長篇【曾文溪之戀】,用critical reading手法,一一對照他楊家的家史,「Personal is political.」女性主義喜歡說實踐的重要,「個人的就是政治的」,楊富閔做到了。

用更大的視角,楊富閔還頗像日治時期的鳥居龍藏、伊能嘉矩等帝國派來的人類學家,甚至日治前,西方帝國的博物學家,如,史溫侯,甚至醫師:馬偕、馬雅各,這些先賢,他們共同對台灣的貢獻就是:一步一腳印,寫出台灣研究的經典。

楊富閔的兩冊【我的媽媽欠栽培】和【為阿嬤做傻事】,何嘗不是繼承日治人類學家、清末加拿大醫師馬偕的步伐,為台灣留下珍貴的「文化史」?從這角度看,我們都從這位青年作家的筆下書寫,獲益良多。

何況,純就文學技巧而言,這兩冊書也是上品。重量級的前輩小說家,【溫州街的故事】作者李渝(【月印】【月嚎】作者郭松棻的妻子,郭松棻還是大稻埕畫家郭雪湖的兒子)就高度肯定,「楊富閔的文學事業才開始,不宜多說;楊富閔的寫作成就,不用多說。」

這 兩冊傑作小標題為:戰後一個鄉村小孩的「心靈史」;我則認為,這兩冊書,既是心靈史,也是社會史;即使當個別散文來看,也並非只是個人的才氣展現;尤 其,當作者寫的好,文本本身已經脫離作者個人意志,變成台灣庶民社會talk about的流行書寫,屬於政治的、社會的話題,當然也是台灣全民的文學資產。

期待楊富閔,讓我們讀到更多「台灣文化史」,以台南大內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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