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的挑戰:大都市的人有時間讀經典小說嗎

沒有時間,如果只讀一本長篇古典小說?

我推薦福樓拜的作品,這是精雕細琢的法文逸品,然而今天我們都有了越來越好的中文譯本

如果200年前法國諾曼第鄉下的苦悶少婦,包法利夫人可以在大都市,她的生活苦悶其實是有錢有閒階級的苦悶,那何嘗不是生之挑戰?


包法利夫人作者福樓拜

「世界短篇小說之王」莫泊桑要稱呼福樓拜舅舅,其實並非真有血緣關係,莫泊桑的親舅舅很早就英年早逝,這位舅舅卻是福樓拜少年的總角之交,他在少年莫泊桑身上看到故人身影,加上莫泊桑初出茅廬就頭角崢嶸, 一八八0年以短篇小說【脂肪球】一炮而紅,不忍之心讓福樓拜因此傾全力提拔。

法國十九世紀的兩代文豪的遠親關係讓人好奇,在諾曼地盧昂這個地區,如此地靈人傑何以孕育出這兩枝健筆?

其實舅甥二人都是盧昂的「市民階級」,「乾舅舅」福樓拜出身於父親是醫師(諾曼地區盧昂當地醫院院長)、母親則是出身法官家庭,是法曹的掌上明珠,可以想見福樓拜受了很好的教育。另一方面「乾外甥」莫泊桑的母親出身絲綢工廠的富有商家,與晚輩比福樓拜則可算是「仕紳世家」,地位更高,因此福樓拜非常擅長描寫中產收入的市民階級。

傳世之作【包法利夫人】其實就是描寫市民家庭難耐寂寞的少婦艾瑪包法利,如何一步步因為愛慕虛榮且紅杏出牆,終究被迫服毒自殺。而藉著一則貌似通俗劇的女性紅杏出牆的故事,福樓拜其實是不動聲色在「深描」法國地方的中上階級家庭深刻苦悶(休閒娛樂不足、無信仰)日常生活。本書書名雖為「包法利夫人」,但是第一章破題寫包法利先生在小學時候的遭遇,最後一章也在寫包法利先生,以男主人開始,以男主人結束,中間還描述了十九世紀落後的醫療技術如何草菅人命,隨便動手術刀,讓較低下的男僕原本只是跛腳變成要命的殘廢,故事在淡淡的敘述中讓人怵目驚心。

福樓拜生也早,否則諾貝爾文學獎應該少不了這位文體大師,懂法文者早已競爭傳誦說這本小說的文體如何優美,可以為法文的範本,而據傳福樓拜為了琢磨文體和小說的故事情節,相傳不斷擅改重寫,「寫就一小段,拈斷三根鬚」。他另外一部代表作【聖安東尼的誘惑】在1874年發表時候也是苦心孤詣,三易其稿;還有一部寫於兩部長篇傑作【包法利夫人】與【情感教育】中間的【薩藍波】,又是一個奇特的傑作,其工筆溽麗如日本二十世紀初文豪芥川龍之介的【地獄變】,恐怖又艷麗:福樓拜傾全力蒐集取材自羅馬地下墳場的故事,故事內容涉及戰爭、殘暴虐待、原始宗教的資料等等,是集人性、政治、民俗等豐富材料的又一部歷史小說的大成。

福樓拜既然被評論家稱為「最能描摹法國十九世紀資產階級」的小說家,名滿天下禍亦隨之,小說寫得太好,被那個苦悶而虛偽年代的上流社會讀者們「對號入座」,由於其傑作【包法利夫人】刻劃的太過真實,還涉及不道德的偷情故事情節;檢察官傳訊,大文豪只好上法庭自我辯護。要知道,在那個時代,即使是西歐進步地區,也還是充滿了英國十九世紀維多利亞時代(即維多利亞女王在位時代)的重重限制的性道德枷鎖,剛好福樓拜成名的年代,對照英倫海峽對岸,就是英國「日不落帝國」的強盛時期,在軍事武功上英法雙霸權殖民統治世界的時代,卻是內政人民苦悶虛矯的年代。

話說福樓拜怎麼脫身呢?他在法庭答辯:「我就是包法利夫人!(Madam Bovary, c’est moi!)如此坦然回答。這樣的「創作純潔無罪論」成為一個半世紀以來新世代創作者一再援引的「文學憲法」,福樓拜不只在美學創作達到高峰,在捍衛作家「創作自由」也功不可沒。

回顧西方的文學史,近兩世紀以來這樣的公案不斷發生,日後D.H.勞倫斯也因為【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而被提起公訴,最後逼得他要遠走美國,逃到當時算是「化外之地」的美國新墨西哥州,那樣溫暖熾烈的美國西南部高原沙漠的氣候,才算驅趕了一代大小說家心中,從英倫官司纏身拖泥帶水引來的穢氣。

除了在小說藝術達到巔峰,成為文學巨匠外,福樓拜對後世的貢獻還有一個「東方主義」 (Orientalism)的層面。

所謂「東方主義」 (Orientalism)的層面是「後殖民主義」理論家、已故的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文學教授薩依德(Edward Said)首先於一九七八年創的論述,他主要辯駁:不真實且充滿種族歧視的「東方主義」,是英國與法國學者、作家們共同打造出來的,根據哈佛大學文學博士薩依德的研究,福樓拜也名列這個系譜,且是很大咖的一位作家,因為福樓拜本人曾經在年少時代去中東埃及冶遊,找深膚色的埃及妓女共度春宵多次,但是重點不再是福樓拜個人到底有否去中東獵豔冶遊,後世的評論家看到的是:其作品如何影響後世窺看「東方」的方法,特別是埃及開羅這個中東大碼頭,近二個世紀來,身為小說大宗師的福樓拜自然成為理論家薩依德的箭靶,特別是小時候於埃及受教育過的薩依德自我認同是巴勒斯坦人,生前撰述的淨是跟英美法等主流盎格魯或法蘭西基督教過不去的論述,於是我們讀到在薩依德扛鼎之作【東方主義】的五百二十七頁洋洋巨論中,光是福樓拜一位作家的引述就高達三十三處。

薩依德的說法是,福樓拜根本對東方題材視為珍寶,三不五時拿來用,「福樓拜東方小說,充滿了重新建構的、經過他旁徵博引的歷史資料,例如【薩倫波】藝術所描寫的迦太基,以及【聖安東尼的誘惑】的主人翁興高采烈所想像的東方事務,都是福樓拜苦讀東方宗教、戰爭、儀式、社會研究等書籍(多半出自西方學者所寫)的成果。

薩依德一針見血的結論;「東方因此有時候恐怖,總是引人入勝的方式呈現出來。….而且融入了(福樓拜)個人特有的美學架構中。」

誠哉斯言!作為小說家,福樓拜之所以名留青史,迄今我們仍不斷在讀,甚至二0一五年還有一部主流的英語發音的電影【慾見包法利夫人】來向他致敬,成為最新的電影商品。

他的小說技巧是卓越的;所謂「半票讀者」看熱鬧,只讀到書中兩段包法利夫人通姦的情節,但是認真的讀者看門道,反覆閱讀後發現全書以藥劑師包法利先生小學轉學第一天的描寫破題,最後結束又是包法利先生在妻子服毒自殺後的境遇的描寫,以丈夫始,以丈夫終局,福樓拜創作旨趣的微言大義是什麼?

而更讓讀者好奇的是:為什麼包法利先生的職業是藥劑師?對照新的詮釋版本,也就是二0一五年英語發音的電影【慾見包法利夫人】,固然把一個敗家的女人的自毀毀人過程拍攝得傳神優美,這部電影的女性導演兼改編劇作家,是法國女導演蘇菲巴瑟斯二十一世紀的重新詮釋更將老公的職業改為醫師,太有趣了!這跟福樓拜的父親是盧昂的地區外科醫院院長的真實身分,絕對脫離不了關係。特別在那個年代麻醉技術缺乏,醫師藥師執業救人,卻常常是草菅人命,反映出一百八十多年前的法國諾曼地的資產階級的真實社會面貌,讀者更從其中讀到一種趣味「時代變遷」得第一手觀察,這是福樓拜無愧於「小說大師」的主因之一,他像是半個地球外清朝中葉的曹雪芹,【紅樓夢】作者所捕捉的大量時代變遷的整體變貌。

總結來說,我們會好奇:福樓拜的創作真正意圖是什麼?他為何流露出「自然主義」的門派作家群會採取的、這樣「上帝懲奸惡」的批判角度?而缺乏更多的同情?應該不只是性別差異乃至對立的問題,而更反應出其「男性中心」的下意識思維走向。一個直線而簡單的結論就是:紅杏出牆的女性都沒有好下場!這本書清晰刻畫女性情慾而轟動一時,與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同樣是兩位死於非命的女人,前者服毒身亡,後者被車撞死,十九世紀的二位小說大師不約而同要逼死他們不貞節的女主人翁,為什麼?難道福樓拜和托爾斯泰毫無悲憫之心?托爾斯泰有名是心軟的舊俄地主階級,【復活】、【戰爭與和平】等長篇代表作都不斷出現有:同情底層社會弱勢人民,乃至憐憫赦免舊俄還特有的農奴等篇幅論述,何以大師可以敏銳地同情如同犬馬般的農奴,而獨獨痛恨「情慾自主」的出牆女子?

所以,回過來說雖然婦女運動到今日只有二百多年的歷史,可是這個思想帶給世人的啟發與迷惑卻是最具震撼性的。

福樓拜難道都不知道麼?【包法利夫人出版後二十年左右,隔著英倫海峽,米爾(John S. Mill1806-1873我們國父孫中山先生翻譯為彌勒氏)與他的妻子泰勒(Harriet Taylor)在1861年共同完成了「論婦女的附屬地位」。文中提到,婚姻使女人成為合法的奴隸;緊接著汪洋恣肆的社會運動爆發了只是女性爭取政治平權美國的紐約地區就爆發第一波的女性主義運動】,婦女開始爭取投票權,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

與新世界美國隔著大西洋作為毫無自知之明的十九世紀法國上層階層男性,福樓拜為何要創作【包法利夫人】?這難道是一個關在象牙塔的「有閒階級」的富裕作家、違反時代精神的唯美作品而已?作品好,也許故事自己說話,自給自足也就夠了,外人無從置喙;讀者喜歡就讀,不喜歡就拋書不讀,福樓拜只是有不寫不快的衝動,如鯁在喉,那種沉鬱的創作能量是什麼?

也許福樓拜真正的創作動機還是要回到「人本身」。沒有對人性最幽微處的興趣,福樓拜不可能以那樣工筆般的美麗法文,細細鐫刻一個不倫的故事,即使那是社會新聞版面出現過的小道社會消息,也不會打動文豪的心,而毋寧是,「包法利夫人就是我」這句話才深深透露出玄機!

事實上,福樓拜在法庭上絕非狡辯脫罪,包法利夫人真正寫的就是夫子自道,目前傳世的老頭子形象般的福樓拜自己。

那他做為一支筆就能任意操縱人物生死的作家,他圖的是什麼呢?他最主要寫的是「人性心理的可變性」,他在字裡行間盡可能地避免了一切傳統價值的規範和陳述,細讀【包法利夫人】修辭絕對像是一幕幕的精緻戲曲,直探不只是「女人心海底針」的生之苦悶,和包法利夫人談戀愛的那兩個負心漢何嘗不是充滿「存在的焦慮」?而作為戴綠帽從沒有對愛妻進行「家暴」的包法利先生,以現代的辭彙是「醫藥從業人員」,如何可能是那樣溫馴被動的腳色?他的個性就是他的悲劇,包法利先生在愛妻服毒自盡後如何能面對不堪的真相?人生所有種種的極限情境,在福樓拜「亂針織繡錦」的華麗工筆法文的描摹下,讀者像是希臘悲劇的理論「悲劇主要的功能是觸動觀眾的哀憐與恐懼」,所以觀眾既先是「被恐嚇了」(紅杏出牆下場就是如此),接著又「撫慰了」(人生就是一場悲劇),古希臘三哲人中集大成的亞里斯多德的【詩學】不就直接揭櫫了所謂悲劇效果最強的二個人性衝擊:「恐懼」(fear) 與「哀憐」(pity)嗎?

二十一世紀初,重新來讀【包法利夫人】,感受到偉大文學作品超越一切理論論述的汪洋恣肆的大氣魄;相對於文字的工筆華麗,小說背後的創作旨趣卻是如此博大慈悲,福樓拜真巨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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