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月 齊邦媛對談
在浩瀚的時間長河中,一個世紀雖然只是滄海之一粟,但是對多數生年不滿百的凡夫俗子而言,一百年已經是能讓人浩歎「逝者如斯」的歷史大潮流了。而對台灣人而言,二0一一年的建國百年,又是一個重要的歷史座標:前一年剛好也是國共內戰底定、兩岸分治的六十週年,台灣文壇出版了三本回憶錄:龍應台的【大江大海】、齊邦媛的【巨流河】和王鼎鈞的【文學江湖】。這三大鉅著如此精彩而重要,影響力迄今不衰,王鼎鈞因此封為「一九四九年三稜鏡」。
建國百年壓軸的一場歷史回顧,是一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台大國際會議廳舉辦的兩位台大名譽教授:外文系的齊邦媛與中文系的林文月的對談。八十七歲的齊邦媛和七十八歲的林文月,是台灣文壇久享盛名的健筆,兩位訂交四十年的資深教授,此次分別以【巨流河】和【青山青史:連雅堂傳】來深談「家族史」和「國史」的參差對照與辯證關係,既是文壇盛事,也是精彩史錄。
【巨流河】和【青山青史:連雅堂傳】所呈現的基本上是以「同心圓」的輻射,從個人生命史的最初出發,進而映照整個大時代:從破題到全書諸篇的種種家人的故事,莫不是「我」及「我與父輩、祖輩」的籍貫溯源、家族敘述、教育過程、專業生涯等主題的一一呈現,這中間,被英國歷史學家霍布斯邦定義為「極端的年代」二十世紀的無窮殺戮,當然是故事主軸的歷史動力,也就是台灣與大陸在那個年代的諸多兵燹烽煙,成為敘述的大背景:無論是齊邦媛的父親、也就是國民黨「東北派」的骨幹之一的齊世英先生,早年留德歸國後加入郭松霖將軍部隊,對抗「奉系」軍閥張作霖飲恨的悲壯故事;或是林文月的外祖父、【台灣通史】作者連雅堂,在一九一八年因浩歎「台灣無史」而寫下的鉅著;兩位先賢的生命史,呈現出非常不一樣的歷史記錄,但都屬於台灣最寶貴的記憶。
齊家與連家和整個台灣的故事,應該從一八九五年、慈禧太后因為甲午戰敗,將台灣割讓給日本,開啟台灣近代被殖民史,開始談起。
兩岸不同的國族命運,在這一百二十年開始出現分歧點,由齊家和連家的「家族眼睛」呈現的台灣古早故事,因此不僅有了多元文化的意義,還呈現了歷史撰寫者的「敘說」主體性的差異。
特別是從當代散文名家、連橫外孫女林文月積累數十年的多篇作品,我們讀到:小學五年級前的林文月,因為住在上海江灣的日本租借地,母語是日語,突然在一九四五年、日本被美國兩顆原子彈攻擊而投降,彼時年幼的林文月和日本籍同學,一起跪在教室親聆日本裕仁天皇廣播傳來「玉音」宣佈投降。讀到此處,鮮有真切日本經驗的兩岸華人,可能都備受震撼,但是對那些從「日本人」突然變成「中國人」、如今已經七十歲以上的台灣眾多長輩們,這絕對是生命中難忘的集體印記之一。
而齊邦媛的記憶,則出現非常有趣的對照:她一九四七年武漢大學外文系畢業,因戰亂頻仍,在上海找不到工作,經由留日地質學家、奉命來台接收戰敗的台北帝國大學(今台大)的馬廷英教授(作家亮軒父親)介紹,她成為光復後台大外文系第一位助教,在馬廷英的日式的教授宿舍內,親炙強大的文化震撼:看女傭烹煮日式烤魚、榻榻米的室內格局;台北市那時還瀰漫著濃厚的日本庶民風情。
在台灣這塊蕞爾小島,二次大戰後長達一甲子的和平,給予台灣休養生息、進一步發展為八0年代後「亞洲四小龍」的富庶進步。台灣一如二次大戰後幸運的美國,接收英國與整個歐陸的優秀人才和文化,而成就一九五0年代的經濟奇蹟;台灣也因為大陸撤退來台的整個國民黨執政團隊的人才和痛定思痛、改弦易轍的國政經營,能夠有實力搭上美國、日本復甦列車,而被編入全球製造業分工體系,開始成為「世界工廠」之一,成就富裕。
當台灣在世界的地圖崛起、往民主與富裕路上演變時,兩位資深文學教授,紮實而低調地默默累積自己的專業,也同時耕耘了台灣原本嫌單薄的人文土壤。
歷經台中一中、靜宜、東海大學的教職,暫離台灣赴印第安那大學進修,齊邦媛成為中興大學外文系主任;但隨先生工作調回台北,她陸續進入國立編譯館與重回台大外文系;編驛館主任的職位,讓她接觸到黃春明等新秀的鄉土小說,為了他一篇【魚】要選入國中國文課本,齊邦媛奮戰保守諸公,埋下她日後擔任林語堂開辦的「中國筆會」季刊總編輯、為台灣文學英譯到全球的數十年光陰的伏筆。
林文月則在碩士論文【陶謝詩】的專業之外,逐漸在文學領域多元發展,成為台灣最重要翻譯家和散文作家之一;因為國科會計畫去日本京都進修一年,寫下【京都一年】散文集,在純文學出版社發行人林海音的鼓勵下,正式邁入純文學創作領域;從一九五八年到一九九三年長達三十五年在台大中文系任教期間,又翻譯了日本古典小說【源氏物語】(地位相當於中國的【紅樓夢】)等四部古典鉅作;她筆下的「溫州街群像」:中文系師長臺靜農、鄭騫的描寫,真正捕捉出台大文學院耆老的「古典的光輝」。
兩位資深文學學者半世紀出版的論文、書籍,呈現出來的台灣,開啟了台灣多元價值觀的思考方式。
從齊邦媛記錄「我與父輩」如何丟掉大陸江山、如何在台灣生聚教訓、整裝再起,終於落腳斯地,她作為承繼父志的女兒,也以整理引介台灣文學為畢生使命;從林文月描述外祖父寫完四十萬字的扛鼎之作【台灣通史】後,又在台北大稻埕開設「雅堂書局」,提供後輩世界視野,她以外孫女隔代傳承文史寫作的衣缽,更在臺靜農、鄭騫等師長的引導下,接上二千年古典韻文【六朝文學】(陶淵明、謝靈運)的中國文學千年血脈,這不經意的「南北和」的大傳統,恰恰正是台灣的真實處境。
以彰顯台灣人四百年漢人開拓史主體性為撰述意旨的【台灣通史】,作者連雅堂卻是一位不折不扣,深受中國古典文人遺緒影響的書生。
林文月描寫外祖父如何在大稻埕的「江山樓」餐廳,享受中國傳統文人「多半好吃又懂吃」的生活情趣,「江山樓」老闆又常送一盅「佛跳牆」或家常芋頭糕表示對連雅堂的敬意,在這裡,「中國」的「大傳統」和台灣屬於閩南特色的美食與人情的「小傳統」接榫地如此美好而無縫隙,真正可以定義為水乳交融的族群融合。
而齊邦媛在台中因母職影響,中斷職業婦女生涯後復出第一份教職,就在對台灣人意義重大的台中一中,擔任英文科教師。一九一五年中部仕紳在霧峰林家號召下,創辦了臺中中學校,即臺中一中之前身,為臺人爭取教育主權之象徵,也是第一所專為培育臺籍學子所設立之學府,創校紀念碑首二句即為「吾臺人初無中學,有則自本校始。」齊邦媛在【巨流河】中回憶台中的生命篇章,記錄下了:好友、同事、學生(如中研院養殖漁業專家廖一久、前台中市長林柏榕等),多年後師生都已經霜鬢,驚呼熱衷腸,讓讀者充分理解:何以她日後調回台北國立編譯館後,難免因思念台中而落淚。
在民國一百零一年開春,重溫兩位傑出文學工作者燦爛的鉅作和生平,真正體會到:個人的生命史可以和國家史互相輝映,厚實一個國家的人文深度,與彰顯一個特殊的時代意義。
在民國一百零一年開春,重溫兩位傑出文學工作者燦爛的鉅作和生平,真正體會到:個人的生命史可以和國家史互相輝映,厚實一個國家的人文深度,與彰顯一個特殊的時代意義。
人類學者瑞菲(Robert Redfield)曾提出「大傳統」(Great Tradition)與「小傳統」(Little Tradition)的概念:大傳統指的是由上而下的典章制度、思想觀念,是菁英階層的文化生活或社會規範,例如,國族認同、儒家道統等;小傳統則泛指民間生活的文化與傳統,跟日常生活的、地方性的人情風俗,比較相關。大、小傳統並非對立,反而在根莖伏流的底蘊層次,互通有無。例如大傳統中的正統國家、人倫、義理,往往會透過小傳統的文學表現出來。
在這個層次看,齊邦媛、林文月的「我與父輩」的大河歷史敘述,成為「大傳統」與「小傳統」兼美的典範,真正是建國百年中最宏大而優美的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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